“你打算怎么做?”他问。
“我想重建‘真言阁’。”小满抬头,“不是庙堂那种藏书楼,而是专收禁书、野史、私记、口述……所有曾被烧毁、删改、封存的文字。我要让后人知道,我们这个国家,不只是圣旨和碑文写的那样。”
沈知白看着她,忽然笑了:“你知道第一任教宗为何留下四物遗命?不是为了毁掉沉默之力,而是为了让后来者明白??真正的力量,不在钟,不在铃,而在敢于保存记忆的人。”
他顿了顿,从枕下取出一枚铜牌,递给她。
铜牌上刻着一个古篆“录”字,背面则是一行小字:“宁为记事之鬼,不做太平之奴。”
“这是我师父留下的。”他说,“他是净心教最底层的抄经僧,一生默默誊写被禁之书,藏于井壁夹层。后来事发,他被活埋在焚书台下。但我找到他时,那堵墙里,竟藏着三千六百二十七页手稿。”
小满双手接过,指尖发抖。
“去吧。”沈知白轻声道,“这一次,不必等人唤醒。你们自己就是钟声。”
真言阁的筹建消息传开,九州震动。
起初是零星有人送来包裹:有的是祖母临终前缝在棉袄夹层里的日记,有的是父亲藏在米缸底部的诗稿,甚至还有一封用指甲在牢房墙上刮下、由狱卒偷偷拓印的遗书。送信人往往不说姓名,放下就走,仿佛交出的不是纸张,而是压在心头几十年的石头。
一个月后,第一位主动站出来的,是一位白发老儒。
他名叫周明远,曾是先帝身边的起居注官,因记录“陛下怒斥谏臣,掷杯于地”一句,被削籍流放三十年。如今归来,颤巍巍捧出一套完整《实录残编》,共一百零八卷,全凭记忆默写而成。
“我知道你们会说我老糊涂。”他在书院门前朗声道,“可若我不说,这段历史就真的死了。我不是要翻案,我只是要告诉年轻人??皇帝也会错,大臣也会怕,百姓也会怒。这才是真实的人间。”
人群寂静,继而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
紧接着,南方一位尼姑庵主持送来一批“女诫外篇”,记载明清以来女子私下结社、办学、抗婚的真实事迹;西北边陲老兵后代献上一本《戍卒日记》,揭露朝廷多年虚报军功、克扣粮饷的内幕;甚至连皇宫冷宫中一位九十岁的废妃,也托人捎出一卷丝帛,上面用金线绣着先皇晚年精神失常、权臣篡改遗诏的全过程……
真言阁尚未建成,已有万卷归藏。
然而,风雨也随之而来。
某夜,一场大火突袭存放手稿的临时库房。守夜人发现时,火势已无法控制。众人奋力抢救,仍烧毁近三成文献。现场留下一块焦木,刻着两个血红大字:“住口”。
小满站在废墟前,浑身发抖。
不是因为痛惜,而是愤怒。
她转身走进屋内,取出那枚“录”字铜牌,置于案上。然后拿起笔,蘸浓墨,在一张白纸上写下四个大字:“**继续记录**。”
次日清晨,这张纸被贴在南陵城门上。下方摆着一张长桌,桌上放着笔墨纸砚,无人看管,只立一小牌:“你想说的话,我们替你存着。”
第一天,无人敢动。
第三天,有人悄悄写下:“我丈夫打了我二十年,今天我走了。”
第五天,一个少年留下:“我喜欢的男人,是同窗。”
第七天,一位老吏含泪写道:“我亲手销毁过上百份冤案卷宗。对不起。”
纸越积越厚,像一座慢慢升起的塔。
与此同时,北境传来急讯:原“天下肃言碑”遗址上,竟自发长出一片树林。树木无叶,通体漆黑如墨,枝干扭曲成文字形状,远远望去,赫然是无数人在呐喊的姿态。当地人称其为“哭林”,说夜晚常听见林中传来诵读声,内容竟是早已失传的《自由议约》全文。
许绾闻讯,带着笛子独自北上。
她在林中住了七日,每晚吹笛伴诵。第八日清晨,整片树林突然崩塌,化作漫天黑蝶,翩翩南飞。蝶群最终落在真言阁工地之上,盘旋三圈后,纷纷坠地,融入泥土。
工匠们掘开地面,发现地下竟形成一层奇特的黑色结晶,质地似玉非玉,敲击时发出清越之声,如同低语。经许绾辨认,正是当年西河悲泣结晶的变种??它吸收了新的痛苦,完成了又一次蜕变。
她将此物命名为“共鸣壤”,铺作真言阁的地基。
竣工之日,天降细雨。
真言阁坐落于言园之后,建筑朴素无华,仅以木石为主,屋顶覆青瓦,檐角不雕龙凤,唯挂七枚铜铃??皆由各地民众自愿捐献,有的来自被拆毁的禁言塔,有的出自受害者家属手中遗物。
阁分三层:
一楼陈列实物,包括枷锁、剪舌钳、焚书铁炉等刑具,旁边附说明:“它们曾用来阻止说话。”
二楼收藏文献,按年代分类,每本书旁都有一盏油灯,名为“不眠灯”,寓意“真相永不熄灭”。
三楼为空厅,四壁空白,中央设一高台,台上放着一本空白巨册,题为《未言录》。册前有字:“凡有欲言而未能言者,可登台书写。不必署名,不必完整,只要一句真心,即可入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