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邹惑又做了奇怪的梦。
梦里他也看到燕拂衣,青年剑修同样被一群凡人围在正中——却不是那日千夫所指供出的祭品。
那些凡人脸上,带着没有杂质的感激和崇敬,他们激动地伸出手,想触碰到青年的哪怕一片袍角,他们乱七八糟地说着感谢的话,空气中弥漫着绝处逢生般的狂喜。
在梦里,邹惑竟感到与有荣焉。
他看到燕拂衣的脸——那不该出现在他记忆中的表情,不是清冷孤绝的,不是绝望麻木的,而是带着一点浅淡的腼腆,他微微低着头,像夜风里轻轻摇摆的晚莲。
好喜欢。
梦没有那么多记忆和逻辑,邹惑从本能里体会到纯然的欣喜,体会到自己心底的雀跃,身上每一个细胞都在跳着脚大叫:
好喜欢!
但没有那么多人跟他分享就更好了。
想把人带回家,藏起来,这样的表情,最好只有他一个人看见。
……
邹惑突然被一股针刺般的剧烈疼痛击中了。
他痛苦地发出一声嘶哑的惨叫,在天旋地转间一下子倒在地上——太痛了,像把这些日子断断续续的头痛都聚集在一起,轰然摧毁了他的脑海。
有许多人手忙脚乱地跑过来,他知道是母亲派来暗中保护他的人,可没有能力去想更多,意识仿佛被坚固的东西凝住,动都动不了一下。
邹惑又看到燕拂衣,他已经分不出是真实还是幻觉,他看到一身黑袍,苍白但还算精神的燕拂衣,竟带着一点吟吟的笑意,手指点住他的鼻尖。
然后他又看到被他锁在笼子里的燕拂衣,手脚都被荆棘缠绕,好像已经布满裂纹的玉器。
那双雾沉沉的眼睛里没有光,身上也无力,任由仇人摆布,连疼痛都不会表现出来,好像已经变成了一具没有灵魂的空壳。
邹惑突然恐慌得手脚冰凉,他好像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拿着钻子,亲手往那块已经马上就要崩溃的玉璧上一下一下、用力地砸上去。
而燕拂衣都不会反抗,他垂着头,站在一片荒芜的雪里,细碎的裂纹爬上温柔的眉梢眼角,吞噬掉月亮挣扎着放出的,最后一点微弱的光。
可他的眼睛里都没有仇恨,就好像……他已经原谅他,或根本不在乎了。
……原谅?
邹惑带着激烈的荒谬感,又把这个跳进脑海的词捡出来,感到可笑。
谁原谅谁?明明他才是苦主,他才是要报复的那个人——燕拂衣,他配原谅谁?
“少主,少主!您怎么了?”
“快,快去通知尊主——少主又犯病了!”
“……”
……好像有人在呼唤他,声音舒朗,像夏日沁在冰水里的山茶花。
“小花?”凉凉的手指又在抚摸他的鳞片,“不许赖床,该走啦。”
是谁……到底是谁?
这些记忆,究竟是怎么回事——过去到底发生了什么?
如果重要,为什么他会忘记,如果不重要,如今又何必要想起来!
邹惑在一片大雪纷飞的黑暗中天旋地转,他感到自己似乎在不断向深渊中坠落,永远不知何时会在渊底摔得粉身碎骨。
究竟为什么——
为什么他总是不由自主地想到燕拂衣,想起来时的情绪又总如此复杂,那种错位的拉扯感从始至终在折磨他,让他在“复仇”的过程中,似乎自己也受到了更多的折磨。
……既然如此,要不就,算了吧。
或许就,就像商卿月求他的那样,可以放下一些仇恨,就像是放过自己。
仔细想想,燕拂衣好像也已经足够惨了,而他现在毕竟已经恢复了自己的身份,已经渡过了最苦难的过去,一切都过去了,未来可以是更好的样子。
他可以不再时时想着要报复,不在烧灼着燕拂衣的那些烈火上,再浇一勺油。
这样已经很算是仁至义尽了,如果燕拂衣肯真心地向他道歉,他也不是不可以原谅他,甚至也不需要燕拂衣真的做他的妖奴……那种用契约生生折断一个人傲骨的感觉,邹惑自己也并不喜欢。
他只是有点想再见那个人一面,试试能不能从他身上找到那种令人心安的清香,他只是想好好睡上哪怕一觉,就像、就像……什么时候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