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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第1页)

领奖地点在北京。我没一个人出过远门,我妈妈在我衣裳内袋藏了五百块,又托了铁路局关系,买了一张软卧票,处级干部待遇。我爸爸送我到新客站,黄昏时分,等我过了检票口,他点上一支牡丹,气定神闲,让我觉得几分怪异。走到月台,我却碰着张海,他没穿蓝颜色工作服,灰夹克衫,黑长裤,白跑鞋。他帮我拎起行李,登上火车,到了软卧包厢。我抢回行李说,你好下车了。张海掏出一张硬卧车票,价钿是软卧一半。张海说,师傅给我买的车票,必要我照顾阿哥到北京。

车门关闭。汽笛呜咽。月台柱子,渐次后退。夕阳挂在车头前,疾速坠落,沉入铁轨河流。黑夜婆娑,从车尾徐徐追来,亦步亦趋,如影随形。张海给我一袋水果点心,关照夜里饿了好吃。我在软卧1号车厢,张海在硬卧15号车厢,他要从火车头走到火车尾,绵长的十五节车厢,路过每一节,都要小心侧身,弯腰,被人踩到脚,踩到别人脚,抱怨,吵架,动手,苦难行军,从火器时代,走到石器时代。我想象火车是种危险的交通工具,十几节车厢里,装满体味浓烈的陌生人,三分之一江洋大盗,三分之一小偷小摸,剩下三分之一旅客。软卧包厢,坐有四人,唯独我乳臭未干。我吃了我妈妈给我的面包,吃了张海给我的水果点心。我爬到上铺,带了一本玛格丽特。杜拉斯的《中国北方的情人》,夜里让人困不着。火车哐啷哐啷,如同海上行舟,震荡波从铁轨袭来,传到枕头,颅骨,梦里,最难将息。后半夜,老厂长终来托梦,他开一部敞篷桑塔纳,追赶一列绿皮火车,公路与铁路平行,方向盘纹丝不动,仪表盘转到一百公里,跟火车齐头并进,终点站是北京。

到了北京,张海陪我到三元桥,主办方安排的宾馆。还有一个获奖者,跟我同住一室。等我办好入住,张海已不知去向。北京头一夜,我几乎失眠,想出门兜一圈,没能挪下床。第二日,颁奖典礼,我得了一等奖,数我年龄最小,当场领取五千块奖金。几位评委到场,俱是鼎鼎大名人物,往昔只在报纸跟杂志上见过。我跟评委合影,不晓得讲啥。众评委敷衍笑笑,扎堆抽烟,谈及这年诺奖,怒发冲冠。走出颁奖典礼,我带了奖金跟奖状,仿佛好梦一场,迎面看到张海,他已等候多时。我问他,昨夜去了啥地方?他说,三元桥对面,有家招待所,只要五十块。我说,领着奖金了,想吃啥,我请客。张海说,涮羊肉。

月上柳梢头,我们从三元桥出发,沿香河园路,到东直门,过东二环,就是簋街。张海挑一家回民馆子,打开老铜锅,点两斤羊肉,一瓶啤酒。我说,你哪能会寻到此地?张海说,招待所大妈介绍的。热气氤氲,铜锅沸腾,肉酥焦嫩,并无腥膻之气,吃得汗流浃背。张海胃口比我好,好像一整头羊羔,被他吞入胃中,啤酒吃光,而我滴酒未沾。时光还早,我俩浑身火锅味道,从东直门内大街,走到鼓楼东大街。夜色下,鼓楼巍峨堂皇,绕了一圈,到地安门西大街,一边北海后门,另一边荷花市场,便是什刹海。残荷犹在,簇拥水岸,俱是破屋烂瓦,酒吧尚待字闺中,零零落落。月光明媚,像个血红大饼,摊了波光粼粼上。

一路流连,绕过“银锭观山”石头,荡过后海北沿,乌漆墨黑,星空寂寥。我问起老厂长的桑塔纳,我叫它“红与黑”。张海说,还是老问题,红与黑修得漂亮,可惜不好开,缺少五脏六肺。我说,我家里的矿石收音机,还有我爸爸的《电工词典》,统统交给你了吧。张海说,阿哥,我回去就还给你。我说,不必了,我真不感兴趣,小时光,我爸爸让我看电工书,交流电,直流电,电阻,电容,电路图,我还有点兴趣,看到功是焦耳,功率是瓦特,电压是伏特,电流是安培,电阻是欧米茄,我就头晕了,他又教我用电工笔,万用表,灯泡检测电源,我妈妈臭骂他一顿,讲这是危险动作,万一触电哪能办,再看家里书架,我妈妈的中文自学考试辅导资料,我正起劲读《三国演义》跟《中国通史》。张海说,阿哥,现在当工人没出息,还是读书好。我说,等我读了中学,春申厂开始下岗,厂里的产品说明书,变成废纸,我爸爸拿回家里,垫玻璃台板,垫矮凳脚,还给我做了包书纸。张海说,我看到过,铜版纸说明书,蛮漂亮的。我说,说明书还有英文呢,有一趟,英文老师注意到了我的包书纸,全是语法错误,当作中式英语的典型教案,当日夜里,我拆掉所有包书纸,调成我妈妈订阅《收获》的牛皮纸信封。张海摒牢不笑,路过几座古老宅门,据说有醇亲王府,末代皇帝溥仪出生地,常有侍女太监闹鬼传闻,气氛恢复严肃。我抬了头,看后海上的星空,想起老舍先生《断魂枪》,最后沙子龙关好小门,一气刺下六十四枪,望了天上群星,想起当年在野店荒林的威风,我便想起我爸爸摊了一天世界1,修了好几只破电视机,报废的电动马达,望了春申厂的产品说明书,想起当年在技术工人比武大会上的威风。但他不是不传,是我这亲儿子不争气,只好传给关门徒弟。走到鼓楼西大街,德胜门箭楼如猛虎,暗夜匍匐。乘上出租车,桑塔纳普通型,红颜色外壳,北京颇为少见,如同红鬃烈马。车子上了北二环,五十年前尚是城墙,一边是天子宫殿,金碧辉煌,一边是吹角连营,胡笳声声。我看到雍和宫,万福阁三重飞檐,黄琉璃筒瓦歇山顶,暗夜里金光闪闪。

天明,张海跟我一道醒来。同屋的获奖者,未能得到心仪奖项,昨日愤然离京,空出一张床,我便邀张海同住。窗帘拉开一条缝,照了张海后背,他在看北京地图,肩胛骨突出,像两块三角铁。我们提了行李,打的到天安门广场溜达。天晴朗,万里无云,游人蛮多,人民英雄纪念碑前立定,张海说,几年前,寒冬腊月,我跟妈妈从江西到北京,住在西三环批发市场,卖羊绒衫,一日早上,五点起床,天还是黑的,冷风飕飕,冻得眼泪鼻涕直流,我坐了公交车,来到天安门看升旗。听到此地,我好像看到广场苍穹上,星星闪耀,天安门打开,国旗班依次出来。奏好国歌,国旗升到杆顶,张海听到有人叫他。人民英雄纪念碑前,一名少女在叫“张海”,她也是十四五岁,白羽绒服,脑后马尾,头戴红绒线帽,双颊绯红,却直摇头,口中呵出热气,绽开一朵朵雾花。张海走到她眼门前,同时来了个男生,蓝白运动服,比张海高过一头,少女看到他就笑了,原来还有一个张海,同名同姓。北京张海,牵了少女的手,告别广场。江西张海,形影相吊,孤留在人民英雄纪念碑前。天空渐亮,白衣少女背影,混入天安门人流,长安街车流。第二天早上,张海又披星戴月,来到广场,比国旗班还早,占据最佳位置,期望再碰到少女,无论跟他同名同姓的男生是否出现。事与愿违,呼唤过张海的女孩,不见踪影。从天黑到天亮,从升旗到降旗。最后一日,张海整宿不眠,刚过零点,悄然出发。风从西山扑来,夜空飘起雪花,没公交车,也没脚踏车,他从西三环步行,零下十度,走到公主坟。长安街上,路灯亮着,笔直往东走,路过中央电视台,穿过西二环复兴门,经过民族文化宫,西单,新华门,走到天安门,后背心满是热汗。凌晨三点,广场上空空荡荡,地上一层薄雪。他孤零零立在孤零零的国旗杆前,眺望阴云密布的夜空,雪花像消失的星辰,闪耀坠落路灯下。国旗班出天安门,国歌奏响,五颗星星,升上旗杆高空。寒冬,雪天,来看升旗的人不多,张海终究没再碰着那姑娘。晌午,太阳挂上旗杆,积雪彻底融化,张海跟妈妈离开北京,坐了三日三夜火车,回到江西的兵工厂。

我问张海,你还想她吗?人民英雄纪念碑前,张海说,夜深人静时会的。我说,你陪我来北京,还想寻这姑娘?张海抽一支烟说,昨天凌晨,天还没亮,我就到了广场,老多人来看升旗,我在人山人海中,注意每一张面孔。我说,五年过去,人家从中学到大学了吧,你还能认出来?张海信誓旦旦说,绝对认得,只要到我眼门前。我说,可惜,现在到你眼门前的人,是我。下半天,我们穿过天安门,沿了北京中轴线,游了故宫,景山,北海,天气是极好的,赁一叶小舟,琼华岛白塔,倒映水面,如同镜中之画,被小船切碎。小风吹得惬意,我哼起《让我们荡起双桨》。张海摊开双手躺下,叼一支牡丹烟,仰望天上云朵,依次飘过水面。他只躺五分钟,仿佛闹钟响了,拔出烟说,阿哥,到点了,去火车站。

傍晚,我们上了火车。回程票是普通硬卧,我要爬上三层阁楼,视若畏途。张海让给我中铺,他轻松爬到上铺,悄悄关照我,钞票藏于何处,看管好五千块奖金。一夜过去,这班硬卧列车,不如想象中可怕,更非铁板新村,乘客们也不是江南七怪,五岳剑派,桃谷六仙。天亮,火车在北方大地行走。长日漫漫,我跟张海,坐在过道,面对面,泡方便面。天又黑了。斗转星移,车厢熄灯,黑暗渊薮,车窗如镜,犹如无尽隧道,照出两张面孔,相视一笑。四周鼾声澎湃,荡气回肠,飘荡各种辛辣味道,隔壁臭脚味,高邮咸蛋味,大蒜大葱味,田间地头,蔚为壮观。我捏了鼻头说,张海,讲讲你家里人吧。张海说,没啥好讲的,我娘是知青,二十岁去了江西,分配到兵工厂,嫁给我爸爸,才有了我。我说,你爸爸呢?张海说,老早离婚,出国了,我妈妈下岗了,带我走南闯北,做小生意,重新结婚,嫁给一个卡车司机,姓李,无儿无女,符合计划生育政策。我说,你妈妈又养小囡了?张海说,我妈妈四十多岁,第二趟怀孕,肚皮高挺,像个氢气球,随时会爆胎,医院B超一看,双胞胎,我后爹开了十吨头卡车,带了我们回上海,但是上海亲眷不肯帮我妈妈,只好住到外公家里。我说,你的舅舅阿姨们,是怕多一个人头报户口。张海说,对的,我妈妈是高龄产妇,吃足苦头,养了四十八个钟头,差点翘辫子,血流了产房一地,我的双胞胎妹妹才出来,我外公跑到南市城隍庙,寻了个老道士,从古诗里抽出两个名字,一个海悠,一个海然。我说,必是陶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张海说,大约莫是吧,我妈妈抱了双胞胎去派出所,户籍警讲,不符合政策,要回江西报户口,我妈妈在派出所呼天抢地,后头不好讲啊。我说,有啥不好讲?张海尴尬说,我妈妈揭开衣襟,露出两个奶头,一左一右,当众喂奶,我外公闻讯赶来,黑了面孔,拿她送回江西,我妈妈回上海的念头,从此打消。我说,哪里一年?张海说,四年前,我初中毕业,没读高中,只好待业,我妈妈怕我走歪道,让我回上海,跟了外公,最好能进春申厂,感谢师傅。

京沪线旷野,天上有稀薄星辰。墨擦黑的硬卧车厢,张海喷出湿气,涂满整块玻璃,像一团暖流,几番变幻形状,先是一辆巨龙公交车,变成切诺基越野车,再是鲜红的敞篷车,最后浓缩为一部桑塔纳。夜暗了,又亮了,皓月当空。中秋节快到。轰隆隆,轰隆隆,列车碾过南京长江大桥。漫长的桥,最长的江。长江的后半夜,我人生的前半夜。天上银河,脚下长江,变成两条笔直轨道,列车剖开星辰大海。女列车员,走过硬卧车厢,北方话响起,你俩,咋还不睡,别吵吵,安静,静。

第3章愚人节

爱因斯坦讲,太空光速旅行一年,归来世界变样,父母坟头青草摇曳,爱人奄奄一息,稚子已到中年,而你依旧年少,沉睡谷里,青丝满头,不如归去。忘川楼的装修,菜品,酒水,已调过无数趟,口味从寡淡到鲜甜,直至辛辣,调味料从油盐酱醋到食品添加剂,老板娘从妖艳少妇,变作时髦老妪,死者遗像从老厂长,变成“钩子船长”。唯独不变的,是门口火盆,是豆腐羹,是魂灵头。

张海眼圈发黑,眼白织着血丝,摸出一包软壳中华,递出四支烟,给四个老头子点火。神探亨特醉里挑灯看剑,保尔。柯察金梦回吹角连营,冉阿让可怜白发生。我爸爸打开窗门,扇扇风,免得服务员啰嗦。春申厂四大金刚,星火燎原,送老毛师傅最后一程。春风夹带火盆灰烬,恣意汪洋而来,吊灯晃动,张海面孔一半明,一半暗。他的香烟只烧半根,掐灭酒杯中,冰凉剩菜,慢慢酸臭。千言万语,哽了我喉咙口,讲不出,咽不下,当中搁了,实在难过。每个人皆想晓得,老毛师傅断气前,最后交代的秘密。

张海刚要讲话,我爸爸举手说,小英。张海回过头,拧起眉毛,喊一声,妈。忘川楼里,多了一个老年女人,脖颈如同鸡皮,烫了开水,煺了毛,只待清蒸。她穿一套黑衣裳,至少淘汰二十年,黑袖章,头插白花,葬礼上女眷标配。春风吹乱灰白短发,太阳穴,暴青筋,眼乌珠杀气腾腾。今日头七,按照老法习俗,张海娘刚回一趟莫干山路,从老房子里翻出死人遗物,焚烧到阴间去,因而浑身上下,烟熏火燎气,面孔烤得发红,鼻头冒油珠子,看样子比我妈妈老得多。实际上呢,她比我妈妈还小几岁。

空气有点冷。张海娘还带了两个女儿。一个黑颜色羊绒裙,戴眼镜,留短发;一个白颜色夹克衫,没戴眼镜,扎了马尾。打扮大相径庭,长相几乎没差,身高,体形,肤色,五官,就像一个人,随身带了落地镜,加PS功能。这一对双胞胎姊妹,顶多二十岁,皆戴黑袖章,黑布上缀一小块红布,必是老毛师傅孙辈。我猜,短发黑裙是姐姐,长发白衣是妹妹,青春少女版黑白无常。张海娘目光阴鸷,老太版阎罗王。张海呢,勾销生死簿的铁面判官。他的外公,正在黄泉路上,游览十八层地狱,等候判决。这一家,这一夜,绝配。

保尔。柯察金会做人,招呼母女三人落座,倒了三杯白开水。张海娘腰粗,步履沉重,吃了一大口水。我爸爸怯生生靠近,刚要搭话,她便大吼一声,册那1,这世道变了快,儿子不捧遗像,叫外孙捧,一帮瘟生。我爸爸缩回来,三位老友也熄火。我看到一头衰老的母狮,牙齿跟爪子落光,不能撕碎猎物骨头,只剩咆哮力道。张海娘的拳头敲台子,碗儿,碟儿,杯儿,震得丁零哐啷,然后骂人,她的口音独到,呛了上海话,扬州话,普通话以及江西话,用到畜生,婊子养的,杀千刀,断子绝孙等词汇。她继承了老毛师傅的大嗓门,又像发动机轰鸣,哭诉兄弟姊妹没良心,老头子喜丧,九十多岁,本该大操大办,却是狗屁倒灶,租了最小的遗体告别厅,买了最便宜的骨灰盒,只想收白包礼金,戆进不戆出。追悼会上捧遗像,竟让外孙张海出面。张海娘说,张海大舅舅居然讲,坐骨神经痛,不好久立,碰着赤佬了,为啥不断手断脚,干脆坐轮椅来嘛,这一顿豆腐羹饭,还是张海买单的,租了一辆大巴,将宾客们送来,饭还没吃好,这帮人全部走光,商量瓜分遗产去了。

张海鼻翼发抖,一声不吭,任由他娘哇啦哇啦。我爸爸看不下去,抽一根中华壮胆,走到张海娘身边,还是叫她小英,教人肚肠角痒,极不搭边。我爸爸是老毛师傅关门徒弟,等于半个儿子,自然也跟师傅子女稔熟,当作兄弟姊妹。张海娘涕泗交集,两个孪生姐妹,各拿一块餐巾纸,一个帮娘揩眼泪,一个帮娘擤鼻涕。她们不姓张,也不姓毛,而姓李,张海的同母异父妹妹,姐姐海悠,短发黑裙;妹妹海然,长发白衣。双胞胎姿色平平,除掉出自同一娘胎,跟张海唯一相似,只剩名字里的“海”。张海催促老娘回宾馆,莫干山路老房子,又破又小,正办丧事,乌七八糟,不如宾馆适意。张海娘抹去眼泪,瞪了儿子一眼说,你也没良心。张海不讲话。张海娘怨气深重,带了两个女儿离开。我爸爸说,小英,路上当心。我爸爸又关照张海,不送妈妈跟妹妹吗?张海说,宾馆在马路对面,不必送了。

我爸爸跟老友们又抽一轮香烟,我被熏得眼泪鼻涕直流,躲了窗口吹风。忘川楼后,沿江宁路跟苏州河,便是上海造币厂。北洋军阀时期,古典主义建筑,尚有武警站岗,工人昼夜加班,制造一分到一元硬币。此种山川形胜,非但不是煞气,还是风水宝地。忘川楼,忘川水,便是苏州河,川流不息,有水便有财。造币厂有金银财货,古人称钱为泉,同样是水。忘川楼,在此大煞大凶之地,专做豆腐羹饭生意,至阴至阳,至柔至刚,二十年而不倒,不是“万箭穿心”,而是“万泉穿心”,否极泰来,大吉大利,妙不可言,必有高人指点。今夜这顿饭后,桌上几位客官,怕是时来运转,天降横财。

我离开窗门,脑子疼,想不动了。保尔。柯察金说,小海啊,晚终晚,总归凑齐人头了,你就讲嘛,老毛师傅遗言到底是啥?张海揩了把面,吃了口热水,正要讲话,又被女鞋脚步声打断。我爸爸再喊一声“小英”。张海娘牵着双胞胎女儿,杀了个回马枪,前度刘郎复还。四个老头,面色都不太好,尤其我爸爸,想寻厕所躲藏。张海娘气势汹汹,坐在儿子旁边,厉声道,小海啊,你倒是快点讲啊,你外公断气前讲了啥?

张海不声不响,眼里有一团火,脑壳变成焚尸炉,啥人被他看在眼里,就要烧成骨灰。“钩子船长”能有啥遗言?但鉴于,老头活了将近一个世纪,漫长的一生,必然见识过不计其数的人。凡是有人,就有秘密。凡是秘密,可大亦可小,轻于鸿毛的小秘密,重于泰山的大秘密,还有秘密中的秘密,鸿毛与泰山,兼而有之。不同花色,不同分量,不同味道的秘密们,繁星点点,叠床架屋,像女人结绒线衫,像蜘蛛吐丝结网,诱惑,捕捉,猎食,误打误撞的闯入者,比如我。

神探亨特挪动庞大身躯,嘴唇皮嚅动,吃了一杯啤酒说,小海啊,老毛师傅断气前,是不是讲了1990年,我们厂的工程师,建军被杀的案子?张海说,不是。冉阿让说,难道老毛师傅杀过人?张海再摇头,不是。保尔。柯察金说,要么啊,你外公是地下党员,解放前,潜伏国统区,搞情报工作,为党立下汗马功劳,可惜脱离组织,未能得到公正待遇,还有一种可能,物极必反,你外公是国民党,潜伏上海七十年,要求得台湾一纸证明?保尔。柯察金钻研党史多年,每夜电视机前坐定,看谍战剧,抗日神剧,革命主旋律剧。张海又摇头说,爷叔,电视剧里的中共情报人员,住了公共租界,法租界,静安寺路,霞飞路,个个穿西装,别领带,要么绸缎长衫,西伯利亚裘皮,写毛笔字,读洋书,听百老汇唱片,哪能像我外公住了药水弄,滚地龙,赤膊穿单褂,大字不认得几只,台虎钳上显身手?张海的反驳有力,保尔。柯察金吃了瘪。我却想起一桩旧事,今日追悼会,小王先生来过吧?张海说,电话打不通,我去思南路报丧,人去楼空。我吸口冷气说,难道他也不在了?张海说,他还在的话,也有八十几岁,这种年纪老人,见不得殡仪馆,火葬场。我又问,老毛师傅的秘密,是不是我出生这一日,春申厂地下挖出来的青花瓷大瓮缸?经我一讲,众人鸦雀无声,忘川楼下,地宫大门敞开,青铜器闪光,金山银海,璀璨不竭。至此,这一葬礼故事,又从谍战剧掉头,滑向《夺宝奇兵》《盗墓笔记》,乃至《达。芬奇密码》。张海娘不耐烦,手指头戳儿子后背心说,小海,半夜三更,不要吊人胃口,快点讲,你外公断气前,到底有啥秘密?

今宵,老毛师傅头七,死人魂灵头,必要回来望望故人。张海面孔通红,点一支香烟,眼乌珠望了天花板,盯了袅袅蓝烟说,外公断气前,只留一句话,把厂长捉回来。

千禧年,北京归来不久,《绑架》发表在《当代》杂志。命运为我打开一道窄门,门缝里可以窥到小径分岔的花园。旋踵而至,另一道大门,向我慷慨敞开。圣诞节前,张海腋下夹一张VCD,神秘兮兮到我家。我,我爸爸,张海,三个男人,观赏一个日本姑娘的悲惨一生,电视机里爬出来的绝世容颜。这段时光,有种电脑病毒,半夜上网黑屏,冒出一张女鬼面孔。我没被吓死,却有了故事,一半是女鬼病毒,一半是清东陵被盗墓记载。我告诉张海,我能写这种故事。张海不信,跟我打赌。从冬至到清明,每日下班,我便在电脑前坐定,空调不开,两条棉毛裤,两件羊绒衫,冻得刮刮抖,电报码输入法,敲打四位数字,一个汉字,连一个汉字,一条句子,连一条句子,一个断头皇后,连一个“还我头来”,再连一个“她在地宫里”,打出第一本书《病毒》。

这年春节,还有一桩大事体。保尔。柯察金下岗后,闲来无事,他没神探亨特雄健体魄,不屑于当保安,也没我爸爸的手艺,宁愿领两百块下岗工资,打打麻将,兜兜文庙旧书市场,沙里淘金。他收到旧《申报》一张,登了民国二十年4月1日,华商上海春申机器厂开办启事。民国二十年,就是1931年,整整七十年前。工会主席瓦西里,奉命来到我家,传递厂长指示,今年4月1日,要办七十周年厂庆,无论在职,下岗,或是退休,统统邀请,并有大事宣布。我家客厅宽阔,瓦西里又唤来神探亨特,保尔。柯察金,冉阿让,五根烟枪扫射,熏黑了我家天花板,当晚惹怒我妈妈。

雪霁天晴,春天踏了猫步而来。七十周年厂庆,日夜倒计时。每个礼拜天,工会主席瓦西里,准时来我家报到,讨论厂庆安排,大到天王老子,小到腰眼角落,邀请嘉宾,编排节目,职工接待,央视《春晚》,不过如此。瓦西里每趟上门,皆是两手空空,既无面包,更无牛奶,还要吃掉我爸爸一包香烟,一两茶叶。

3月将尽,《病毒》大功告成,落下最后一笔“在她的腹中,正孕育着一个新的生命,一个蜷曲着的胎儿,她就是皇后阿鲁特小枝,噩梦才刚刚开始”。Word字数统计,十万八千字,犹如师徒四人,西天取经之里程。我的电脑键盘,打得油光锃亮,厚厚油脂一层,形如古董包浆。这一日,张海跟瓦西里同时上门,讲起厂庆安排,张海说,还有一位嘉宾,必须要请的。我爸爸问,啥人?张海说,外公有一位结拜兄弟,小王先生,七十岁了,春申机器厂老板的二公子,没有继承家业,却当了作家,住在思南路,外公讲他是文曲星下凡。瓦西里拍了大腿,好啊,七十周年厂庆,方方面面都请到了,独缺一样,就是春申厂的根,当年老板王先生,是我们厂的创始人,第一代老厂长,二公子请过来,饮水思源,把根留住,厂庆才能圆满。张海说,外公也想念小王先生,明日下班,我就去思南路,请他来参加厂庆。我已偷听多时,听说要拜访作家,自告奋勇说,我在思南路上班,陪你一道去。

次日,我刚下班,在单位隔壁阿娘面馆,吃了碗面。思南路上,风清月朗,张海骑了脚踏车而来。他摊开手掌心,红墨水写了地址,思南路101弄。张海让我上脚踏车后座,我一犹豫,还是坐上去了。从思南路往南走,过南昌路,再过皋兰路,香山路,复兴中路,法国梧桐林荫道,翦翦轻风,庭院深深,过周公馆,梅老板寓所,已是荒凉无人,鬼气森严。张海按响脚踏车铃铛,一如驱鬼小法师。秘密世界尽头,便是思南路101弄。

穿过衰败过街楼,我跟张海上三楼。303室,门里有电视机声音。张海敲门,略等片刻,一个老头子开门,满头霜雪,身坯瘦高,鹤发童颜。张海说,小王先生。老头子说,是我,哪位?张海说,我是老毛师傅外孙。小王先生展开眉头说,稀客,请进,进。房间比较宽敞,三面皆是书架,密密麻麻,就像三道城墙,电视机亮着,正在重播英超比赛,曼联打曼城,又是德比。主人让我跟张海坐沙发,他去灶披间泡咖啡,木头窗门外,明月可见,树影婆娑。我嗅着书的气味,虫蛀,泛潮,发霉,朽烂。咖啡香味道,渐次散逸开来。客厅正方形餐桌,摆了一副碗筷,一条河鲫鱼,一盆炒青菜,一碗番茄汤,还有一瓶醉泥螺,只剩鱼骨,残渣,汤水。由此推理,老头单身,至少独居,可能是宁波人。小王先生端出咖啡,收作餐桌。两只咖啡杯,托盘,皆是法国陶瓷,配不锈钢勺子,一小杯牛奶,又撬开铁盒头一只,掏出方糖两枚。我是轻啜一口,苦兮兮,便放糖,勺子摇一摇,又嫌甜。小王先生说,老毛师傅叫我小王先生,老王先生就是我的爸爸,也是春申厂的老板,还有一位大王先生,就是我的阿哥。小王先生讲得一口老派上海话,略带宁波腔。张海开门见山,讲起七十周年厂庆,邀他做嘉宾。小王先生默然。张海又说,小王先生,我外公牵记你老多年了。小王先生说,我也想念你外公。张海说,外公讲了,明日夜里,江宁路沧浪亭,请你吃面。小王先生说,好极,一定。张海递出一根红双喜,小王先生笑了摇头,拉开抽屉,拿出一包三五牌。张海不客气,接过香烟,再给小王先生点火。吞云吐雾,吃了咖啡,本来要走,主人拖了我们不放,电视机前看英超。小王先生看得扎劲,竟是贝克汉姆球迷。他又问,你们欢喜哪支球队?我说,阿根廷。张海说,AC米兰。小王先生说,欢喜哪个球星?我说,马拉多纳。张海说,保罗。马尔蒂尼。小王先生说,我欢喜博比。查尔顿。张海说,1966年世界杯冠军?小王先生说,对的,1966年,啥地方有电视转播,我是看过期报纸杂志,慢慢才搞清爽,赞。电视机旁边,摊了三本旧书,一本《金陵春》,一本《钱塘春》,还有一本《春申与魔窟》,封面都是手绘,七八十年代样子,纸页油黄,霉烂扑鼻。三本书名,都有“春”字,真是春天系列,署名同一人:春木。我大胆问,小王先生大作?小王先生说,惭愧,“春木”是我笔名,这三本书,皆是二十多年前,瞎写写的,不足挂齿,请多指教,你是春申厂职工子弟,自有缘分,勿客气。小王先生送我三本书,教我着实紧张,小心打开《金陵春》,第一章,南京紫金山,孝陵卫前,一桩谋杀案,死的是汪伪汉奸,日本特高课出动,机枪,狼狗,摩托车,封锁方圆一公里,捉拿嫌疑犯。我说,这不是侦探小说?小王先生说,有眼光,名义上是抗日题材,实际上是侦探破案,只不过,侦探主角是地下党。我再看文字,相当典雅,不见政治说教,不见农村闲话,更无翻译腔。翻开《钱塘春》,孤山寺北贾亭西,水面初平云脚低,杭州西湖风光,却非谋杀案开场,而是日伪秘密会议,选在孤山一幢别墅,前有苏曼殊墓,后有林和靖墓。一位日本少将,喜好梅妻鹤子风雅,陷入中共情报机构陷阱。我说,这是间谍小说吧,像肯。弗莱特《针眼》,又像知识悬疑小说,运用文学艺术素材,讲述惊悚谋杀故事。小王先生吃惊道,这位小弟,不是平常人啊。我说,不好意思,班门弄斧,我在思南路邮局上班。小王先生说,有缘分,每趟新邮上市,我就来排队,买首日封,盖纪念戳,贴好邮票,柜台盖销,以后我来望望你。张海笑说,我这位阿哥,肚皮里大有墨水,写得一手好文章,我陪他去北京领过奖呢。小王先生说,好极了,春申厂职工子弟,人才辈出,我要好好看你作品。我红了面孔说,瞎写写。我拉扯张海衣角,翻他白眼。老作家春木,早已著作等身,我呢,无名小卒一只,岂能翘尾巴。第三本《春申与魔窟》,开头竟是华商上海春申机器厂,魔窟便是极司菲尔路76号,现在的万航渡路,汪伪特工总部。小王先生说,这本书,不少都是真事,老毛师傅也是当事人,二十年前,上海电影制片厂,将这本书改编为电影。我翻到版权页,一看吓煞人,1980年5月第28次印刷,500000—550000册。小王先生苦笑说,稿费按字数算,一个字一分铜钿,这本书赚了1800块,当年也是一笔巨款。小王先生问我欢喜啥书,尽管开口好了。我不敢得寸进尺,拉了张海告辞。小王先生送到楼下,张海横关照,竖关照,明日夜里,江宁路澳门路口,沧浪亭面馆,外公静候,不见不散。夜已深,张海说,阿哥,我骑脚踏车送你回家。我摇头,腋胳肢夹了书,转到建国西路,乘24路电车,打道回府。

翌日,夜里六点钟,江宁路,沧浪亭面馆。“钩子船长”跟张海祖孙先到,我跟我爸爸旋踵而至,神探亨特,保尔。柯察金,冉阿让也都赶到。本来呢,工会主席瓦西里也想来,老毛师傅说,滚蛋,我跟老兄弟碰头,这只狗东西凑来做啥?瓦西里怏怏然缺席。小王先生准点来了,白西装,蓝领带,白皮鞋,山青水绿,小开派头,像老早的地下党员。而我爸爸这伙工人,更像白色恐怖下的入党积极分子,冒了生命危险来开会。“钩子船长”右手如钩,只好跟小王先生相拥,千言万语,相逢一笑。两人差了十岁,身体皆健,双双白头。八个男人坐定,各自点了苏式面。小王先生吃素面,老毛师傅更年长,却吃浓油赤酱大排面。神探亨特又要了啤酒,冉阿让点几样小菜。

小王先生问我,小弟啊,书看了吧,有啥意见,多多指正。我连忙说,不敢,不敢,刚看《春申与魔窟》,开头有一句:春申机器厂,创办于1931年4月1日。保尔。柯察金说,哎呀,我考证的厂庆日可不假。老毛师傅面孔一板,轮得到你讲话吗?嘴巴缝起来。保尔。柯察金当即噤声。小王先生啜一口面,放下筷子,笃悠悠说,那一天,既是春申厂生日,也是我的生日,我父亲讲过,我的出生,便是春申厂吉兆。老毛师傅大喜说,小木弟弟啊,七十周年厂庆,就是你的七十大寿,我们为工厂祝寿,也为你祝寿。小木,必是小王先生小名,怪不得笔名春木,春就是春申厂嘛。小王先生再吃一口面,并不接老毛师傅的话,自顾自说,我的祖父,老老王先生,本是宁波四明山读书人,浙江乡试中了举人,候补当上几年县官,远在西北,河西走廊,祁连山下,朝廷昏庸,天下大乱,大厦将倾,我祖父虽为县太爷,却得罪了洋大人,差点人头落地,早早退出仕途,弃官从商,到上海做生意,到了我的父亲,老王先生,留学法国,学习机械,学成归国,民国二十年,华商上海春申机器厂,开业大吉,啥叫华商?旧上海,有美商,英商,法商,甚至意商和比商,最多却是日商,苏州河边,一半是日商纺织厂,一半是无锡荣家产业,就是华商。小王先生讲得吃力,只剩吃面汤力道。轮到“钩子船长”说了,我十六岁啊,从扬州逃难到上海,苏州河上岸,落脚药水弄,同乡介绍我进春申厂,拜师学艺,乖乖隆地咚,韭菜炒大葱,规矩大过天呢,点香烛,杀公鸡,发毒誓,青帮为证,黄色工会为证,春申厂老板,老王先生,长手长脚,讲一口宁波话,天天穿白西装,坐凯迪拉克轿车,到厂里看一眼。小王先生说,我十几岁,天天来厂里面玩,跟了老毛阿哥,大热天,爬上洋钿桥,一头跳进苏州河,游泳,畅快,适意。“钩子船长”说,小弟客气,你是老板二公子,上海不太平,汉奸,流氓,横行霸道,像你这种富家公子,被绑的,被撕的,太多了,保护二公子,是我本分。小王先生放下筷子,想讲啥话,却又不讲。老毛师傅继续说,东洋人占了西洋人的租界,日本株式会社接管春申厂,生产军用卡车配件,北到伪满洲国,东至硫磺岛,皆有我们的产品,厂里出了地下党,工友被捉到极司菲尔路76号魔窟,剥了皮,漂在苏州河上,隔手,草鞋浜杀人事件,日本兵大搜捕,封锁药水弄,几万老百姓,天天有人饿死,我老毛,尚是小毛,饭量大,饿得前胸贴后背,墙根下挖牛舌头草吃,三更半夜,游过苏州河,东洋兵乱放枪,三八步枪,子弹哧溜溜,耳朵边划过,水底下钻过。老毛师傅卷起裤脚管,暴露伤疤,竟似日本皇室菊花纹。他说,这一枪,差点要了我的小命,待到东洋鬼子战败,又隔四年,上海解放,终归天亮,工人阶级,翻身做主人,老王先生还在,照旧每天坐了凯迪拉克,到厂里看一眼,抗美援朝,他还捐了一架飞机,1956年,公私合营,华商上海春申机器厂,改名上海春申机械厂,老王先生一看苗头不对,收拾细软,带了家小,去了香港。小王先生说,唯独我是共产党,留在上海,再没动过。说罢,小王先生闷声不响,老毛师傅说,后来的事体,不谈了。

保尔。柯察金心领神会说,对的,走进新时代嘛,讲讲现在的春申厂,听说费文莉出事体了。我爸爸说,我不关心。保尔。柯察金嘬两口老酒,眉开眼笑说,费文莉老公在日本,她一个人带了小囡,青春少妇,常年守空房,自然要闹出故事,故事精彩了,就变成事故,她跟瓦西里搞上了,一直传到海的对面,东京居酒屋里刷盘子的老公耳朵里。冉阿让冷笑说,这种事体,你又晓得了?保尔。柯察金说,我也是关心厂里同事,毕竟瓦西里是我们工会主席,费文莉老公飞回上海,冲到厂门口,杀气腾腾,逼了瓦西里到苏州河桥洞下。神探亨特拍台子说,堂堂工会主席,竟是缩卵,跪下求饶,指天发誓,辩解自家清白,没敢松过裤腰带,费文莉老公放过瓦西里,回去剥光娘子衣裳,五花大绑,吊了房梁上,皮带抽了一整夜,然后离婚。老毛师傅说,不准再讲,听了腻腥。我只管低头吃面,成年男女世界,我不懂。冉阿让买单,掏出蓝灰色人民币,厚厚一沓,甩到账台,挺刮作响。老毛师傅说,小木弟弟啊,一道去厂里看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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