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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第2页)

冉阿让起身说,我走了,你们慢慢唱歌。神探亨特拉牢他说,为啥走啊?冉阿让抓起话筒说,我不想让厂长回来。声音是真响,就像人家唱《青藏高原》,或者《死了都要爱》,喇叭刺耳,震得保尔。柯察金要发心脏病。待到余音散尽,我爸爸问,因为“山口百惠”?冉阿让说,嗯,我跟她结婚前,就想过这只问题,万一“三浦友和”回来了,我会自己离开的。张海说,爷叔,我都不晓得。冉阿让苦笑说,小荷也不晓得,你们小辈,最好不晓得。我爸爸说,所以讲,冉阿让,你不想让厂长回来,最好他死在国外,永远没消息,是吧?冉阿让在胸口画十字说,嗯,老蔡,亨特,保尔。柯察金,要是我的兄弟,你们就不要去巴黎,不要去寻厂长,再不要讲起这桩事体,忘记春申厂吧。张海说,外公的遗言呢?老厂长的托梦呢?冉阿让拍了胸口的十字架说,等到末日审判,我会向你外公,向老厂长交代的。我爸爸说,坐下来。冉阿让摇头,抱了保温杯,走了。张海追出去,过几分钟,他回到包房说,冉阿让爷叔,不肯再回来了。

歌神提前退场,剩下虾兵蟹将,陡然安静,多了落落寡合之气。保尔。柯察金说,唱歌,继续唱歌。音响又噪起来,神探亨特手捏话筒,看了大屏幕唱“几度风雨,几度春秋,风霜雪雨搏激流”。电视剧《便衣警察》主题曲,神探亨特想要做警察,毕生未能得偿所愿,唱来别有深意。听到“金色盾牌,热血铸就”,我觉得他的气息连不上了,声音从保卫科跑调到劳改农场,直到话筒落地,音响砰地刺耳。张海搀了他的手,神探亨特面孔发紫,翻嘴唇皮说,没事体,我去卫生间。张海扶他出去,但他太高太重,两个人摇摇晃晃,眼看就要掼倒。爸爸推我一把,我上去帮忙,顶了神探亨特后背,张海抱他腰身,刚出包房,神探亨特双脚一软,两百多斤,犹如泰山倾倒,我跟张海也被带倒。我的面孔贴了冰冷地板,头顶KTV灯光,一闪一闪,隔壁房间,有一中年妇女唱“爱上一个不回家的人,等待一扇不开启的门……”。神探亨特裤子底下,流出一摊清水,汩汩漫延,像一幅慢慢扩大的地图,从上海流溢到巴黎,又从巴黎流溢到天边。

三日后,所有人来到医院。神探亨特老婆女儿,带了十岁的外孙女,楼下哭哭啼啼。诊断结果出来,神探亨特是胰腺癌,已到三期,化疗不管用,手术切除率相当低,华佗扁鹊再世,不过徒劳,料理后事吧。雯雯老早对我客气,现在拎了爱马仕包,不准上去探望,老头子要是有三长两短,不会放我们过门。张海讲元旦KTV唱歌,是他召集,包房也是他订,不关其他人事体,由他承担责任。神探亨特老婆冷笑说,怕你承担不起。保尔。柯察金问一句,你女婿呢?神探亨特老婆翻白眼说,我女婿是大忙人,飞了国外出差,迪拜晓得吧,油老虎晓得吧,明早就回来,望老头子。

我爸爸坐卧难安,夜里困不好,总是讲梦话,搞得我妈妈也没精神。他梦见了神探亨特,有时一夜之间,反复梦到好几趟,前半夜还后生,后半夜已到中年,早上将醒之时,神探亨特已病入膏肓,一命呜呼,开追悼会,所有人到齐。我爸爸又讲,亨特翘辫子后,依然体形庞大,直角挺硬,卡了焚尸炉口子进不去,火化工只好拿出老虎钳,剪掉一只手,剪掉一只脚,才拿遗体塞进去,大火焚烧,居然烧不掉,神探亨特还是硬如钢铁,只好再加两升汽油,问家属多收一百块汽油费,终于烧成灰烬,却烧出一团完整的肿瘤,大概有汉堡包这样大,外头一层癌细胞烧焦,掀掉一层黑皮,里头还是红颜色,鲜艳欲滴。火化工讲没办法,再烧还要加汽油费,家属讲随缘吧,就拿这只肿瘤塞进骨灰盒,终归也是神探亨特自己身上长的,入土为安。我爸爸讲好,面不改色,吃一根香烟,又吃一口茶。我听了,觉得是个好故事,但神探亨特还活了,因此不好算托梦,只是噩梦。但我经常被人托梦,也是从我爸爸身上,遗传到的寥寥几项基因之一。

听讲神探亨特精神好了点,我爸爸拉了我去医院。我爸爸拎了水果,我捧了鲜花,到了癌症楼,生老病死,各种死灵魂,飘在眼门前,反而爽气。神探亨特像一摊肉,被厨师切碎平铺了病床上,肉眼可见地瘦了,癌细胞蚕食了他,否则元旦昏迷这日,就算我跟张海两个拼命,也没力道扛得动他。神探亨特吊了盐水瓶,叫我吃水果,跟我爸爸聊股票,明明判了死刑,却装出明日刑满释放样子。退休以后,他还想重操旧业,比方看守金库,协助派出所捉坏人,却没人请他。神探亨特闲不下来,就到公交车上捉扒手。他的眼乌珠,等于照妖镜,人群当中扫一眼,便晓得啥人有问题,不疾不徐,捉个现行。小偷家族就算反抗,但看到他的巨型体魄,自然也被震慑,举手投降,扭送派出所。但有一趟,也是过年前,公交车上碰到三个悍匪,团伙扒手,掏出弹簧刀来威胁,六十岁的神探亨特,大吼一声,一巴掌扇下去,打晕一人,飞起一脚,踢翻一个,幸存那一个,掼下弹簧刀,直接跪倒,哭爹喊爷求饶。电视新闻来采访,夸他是反扒老英雄。但神探亨特老婆不放心,再不准他乘公交车了,生怕有一日,被他捉过的小偷报复,在他背后开几只洞眼。这两年,神探亨特抱怨贼骨头少了,大家不带现金出门,皮夹子干瘪,除掉手机,几无可偷之物,少了他的用武之地。

病房里,雯雯在落眼泪。神探亨特说,我还没死了,哭啥哭。雯雯哼一声说,我又不是为你哭。神探亨特说,你下去走走吧,我要跟老兄弟吹吹牛皮。女儿走后,神探亨特拉了我爸爸说,快跟保尔。柯察金讲,我女婿好像出了事体,到现在都没来过。我爸爸指指手机,又指指皮夹子,神探亨特点头。我爸爸说,我懂了。他们做同事三十年,做兄弟四十年,翘一翘屁股,就晓得会出啥样的大便。神探亨特叹气说,我女婿做的生意,是我推荐给保尔。柯察金的,他不要因为我吃亏,十七年前,我们买春申厂原始股,我出了三万块,从银行提出来,手都是抖豁的。我爸爸说,我出了五万块,大家都不容易。神探亨特说,厂长还是要捉回来。我爸爸说,你放心吧,这桩事体,包了我身上。神探亨特说,老蔡,我为啥这样讲,因为1990年,春申厂的凶杀案,昨天,我给公安局老杨打过电话,记得吧,刑侦支队的老杨,当年经常来我们厂里,你还帮他修过警车。我爸爸说,老杨啊,有一点印象,老早退休了吧。神探亨特说,老杨又被返聘了,他讲这桩案子还没消息。我爸爸说,一生一世都破不掉了。神探亨特笑笑说,对我来讲,是一生一世都破不掉,但对你不是啊,你还有机会看到凶手落网。我爸爸不响了,我安慰说,亨特爷叔,现在公安局在重翻旧案,有了DNA鉴定,只要当年案子,保存凶手血迹,唾液之类证据,就能有机会再破案,甘肃有一桩案子,好几条人性命,凶手二十几年没捉到,最近查DNA被寻到了。神探亨特说,甘肃白银案,刚有新闻,我就注意到了,还有浙江湖州,一桩灭门案,也是通过DNA,在上海浦东捉到真凶,此人隐姓埋名二十年,都加入了作家协会,你认得吧?我忙摇头说,此人我不认得,看来这方面消息,亨特爷叔比我灵通。神探亨特说,春申厂凶杀案,我牵记了二十八年,每年10月份,案发这一夜,建军的忌日,我都想回去,回到仓库围墙下,看看还漏掉啥的细节。我爸爸说,后来工厂拆掉,再也寻不着了。神探亨特说,但我回去过,我们春申厂啊,变成小区楼盘,我凭了脑子记忆,寻着仓库围墙的方位,现在是小区健身房,每夜有几个小姑娘,露了肚皮眼跳舞。我说,肚皮舞上课。神探亨特说,我想嗅嗅杀人现场味道,被小姑娘们当作老流氓,打了110,带去派出所了,还是托了老杨,才拿我领出来。我爸爸笑说,亨特,你嗅到凶手味道了吧?神探亨特怏怏然说,只嗅到小姑娘汗臭味道,香水味道。我爸爸说,讲了半天,这桩案子,跟厂长有啥关系?神探亨特讲了吃力,喘喘气,我跟我爸爸一道扶他起来,服侍他吃水吃药,他舔舔嘴唇皮,我跟我爸爸凑近他听。神探亨特说,这样多年数,凶手一直没捉到,但是嫌疑对象,还是有的,首先是费文莉,她是被害人建军的未婚妻,最有情杀可能,但这个嫌疑呢,当时就被公安局排除了;其次,是工会主席瓦西里,你晓得的,这只瘪三下作,经常跟费文莉开黄腔,还有保尔。柯察金,冉阿让,都有嫌疑。我爸爸说,你要是怀疑他们,干脆怀疑我好了。神探亨特闭上眼说,我暗暗观察了二十八年,我像个密探,像个盖世太保,但有个好消息,所有人的嫌疑,统统排除了,只剩下一个人。我爸爸拍了心口说,亨特啊,你也是有本事,怀疑了我二十八年?神探亨特说,对不起。我说,剩下来这一个人,就是厂长“三浦友和”。神探亨特说,从他还是副厂长时光,我就在想这只问题,后来保卫科撤销,我只好下岗,去妇女用品商店做保安。我爸爸说,听讲保卫科撤销,是“三浦友和”向老厂长提的,调虎离山之计?神探亨特点头说,老蔡啊,你终归聪明了一记。我说,杀人动机呢?神探亨特说,骏骏啊,你写了这样多小说,一半的故事,都是杀人案吧?我点头说,悬疑,推理,惊悚,都有的。神探亨特说,你想想这桩案子,被害人建军,大学毕业生,工程师,状元郎到了厂里,老厂长器重他,亲自介绍他入党,送他去党校培训,当成未来厂长培养,局里领导也有这意思,“三浦友和”当时是销售科长,他帮春申厂收入翻倍,老厂长也蛮欢喜他,同样有提拔可能,还有啊,“三浦友和”像日本明星,建军卖相也不差,足球踢了好,厂里女职工,经常议论这两个人。我爸爸说,每趟吃食堂,只要他们两个出来,女人们就吃得香。我说,“三浦友和”跟被害人有直接竞争关系,只要建军死了,“三浦友和”就没了竞争对手,平步青云,变成老厂长的接班人。我爸爸说,后来嘛,春申厂就死在他手里。神探亨特说,你只讲对一半,“三浦友和”跟建军,竞争的是前程,还有女人。我说,费文莉?神探亨特摇头,放低声音说,要是有的话,当年刚刚案发,就该查出来了,毕竟费文莉是第一嫌疑人。我说,也可能是厂里其他女的。神探亨特说,甚至是“山口百惠”。我爸爸惊说,你讲啥人,瞎讲了,“山口百惠”又不认得建军。神探亨特说,我是保卫科的,每个人出入工厂,门房间都有登记,当时“山口百惠”经常来厂里,给她老公送盒饭,送洋伞,送药之类。我皱眉头说,不可能,小荷就是1990年出生的。神探亨特说,我查过了,小荷生日1月份,案发10月份,“山口百惠”5月份就回医院上班了。我说,嗯,小荷跟我还有张海一样,都是摩羯座。神探亨特说,案发前,“山口百惠”有充分时间接触被害人。我爸爸心惊肉跳说,亨特啊,你不要再分析了,我吃不消了,吃不消。

神探亨特的面孔发黑,眼白浑浊,呼出每一口气,带了癌细胞味道。他所泄露的秘密,仿佛一只铁钩,撬开阴沟盖头,让下水道沼气,成年累月淤泥,终归挥发出来,驱之不散。春申厂的凶杀案,是他一块心病,在他身上潜伏,发酵,分裂,吞入天底下的污浊,发生化学反应,最后变成癌细胞,变成恶性肿瘤,变成刽子手。这不是他的错。唯一治病良药,就是案子破掉,真凶落网。可惜,来不及了。神探亨特咳嗽两记说,老蔡,这桩事体,我不能跟冉阿让讲,现在他跟“山口百惠”是盖了一条被头,穿了一条裤脚管的,他要是晓得,告诉枕头边的人,岂不是打草惊蛇?我爸爸苦笑说,保尔。柯察金呢?神探亨特说,他就是个大嘴巴,告诉他,等于告诉全世界,我只好跟你讲,因为你不声不响,嘴巴最牢。我爸爸无啥好讲,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说,亨特爷叔,这只秘密,为啥我好晓得。神探亨特抓了我的手说,骏骏啊,我只有女儿,没养出儿子,所以欢喜你,老早每趟到你家里,我就让你抓牢我的手臂膊,带你荡秋千。我还记得,神探亨特总是讲,他要拿女儿嫁给我,考虑到雯雯继承了她爸爸的体形,这段美好姻缘,时常让我脊梁骨发冷。神探亨特说,等我烧成灰,这只案子,就靠你来破了。我说,爷叔,我有何德何能?我写的悬疑小说,皆是纸上谈兵,跟真正的杀人案,根本不搭边的。神探亨特还是拉了我说,骏骏啊,爷叔也没几日了,求求你了,答应我。我爸爸看不下去,代替我答应,好了,好了,保证帮你完成心愿。

雯雯回到病房,下了逐客令,怕老头子吃不消。神探亨特闷掉。我爸爸跟我出了病房,我在电梯间说,爸爸,你没权代替我答应他。我爸爸说,亨特都快死了,叫他走得安心点吧。我说,等他真的走了,我又没帮他完成,凶手一直没捉到,接下来几十年,神探亨特的魂灵头,就要每夜来寻我托梦,到时光就不是传话,而是骂我凶我,噩梦做到天亮,惨不惨。电梯门打开,迎面碰到一人,六十几岁老头,一千度眼镜片,正是保尔。柯察金。

保尔。柯察金的礼盒看起来大,里头不过两盒坚果,价值不超过三十块。我爸爸骂道,你像样子吧,亨特咬得动这种东西吧。保尔。柯察金说,礼盒里有工具,敲开来便当。我爸爸说,他有力道吧?我说,不要吵了,亨特爷叔有一事要转告,他女婿一直没回来,好像出了事体。话音未落,保尔。柯察金面色大变,打开手机,互联网金融APP,再看账户余额,竟是三只零蛋,三只汤团,一分不剩。保尔。柯察金当场脚软,地上躺尸,仿佛癌症晚期。幸好在医院,马上送去急诊室,医生讲他没毛病。

医院门口台阶,保尔。柯察金失魂落魄,再没心思去望神探亨特。我爸爸递出一支中华,安慰说,你不是只买了五万块吧。保尔。柯察金吃了香烟,吹了西北风,一把眼泪水,一把鼻涕水说,不是五万块,是五十万。我心里一惊,掏出餐巾纸。保尔。柯察金擤了鼻涕,拿自己光头当成坚果猛敲,哀叹说,儿子就要结婚,买房子男女双方各出一半,装修女方花了二十万,婚礼礼金可以赚回来,但车子要男方出手,儿媳妇看中奔驰七人座,德国全进口,连同上海牌照,还有保险费,进口税,总共六十万,只好求我赞助。我爸爸说,小夫妻结婚,买这样好车子为啥?保尔。柯察金说,我也这样讲啊,你看我,一辈子不舍得用钞票,但我儿子不一样,他在日资企业上班,老早工资还算可以,最近几年,日本老板口袋里没铜板了,儿子开销却不小,毕竟三十几岁的人了。我爸爸问,儿媳妇呢?保尔。柯察金说,更加不谈了,广告公司上班,平常接触的人呢,不是开宝马就是奥迪,她自己倒是个脱底棺材。我说,等两年再结婚呢。保尔。柯察金摇头说,肚皮里已经有了。我爸爸说,哦,恭喜你啊,要做爷爷了。保尔。柯察金尴尬笑说,所以呢,小东对她百依百顺,过年必须要结婚,等到天热,孙子就要出世,苦日子就来了。我爸爸说,有了小囡,终归是好事体。保尔。柯察金说,好啥的,儿媳妇又讲,有了小囡,就是一家三口,加上双方老人,就是一家七口,将来还有二胎,普通轿车挤不进。我插嘴说,七人座,国产别克GL8也蛮好。保尔。柯察金喷一口烟说,儿媳妇讲,别克商务车,开出去像单位公车,要么滴滴专车。我爸爸说,作死。保尔。柯察金说,我是没办法,小东跟我闹,我老婆也宠儿子,只好拿出所有钞票,我的棺材铜钿,总共四十万,还差二十万。我爸爸的老兄弟里,保尔。柯察金最寒酸,下岗以后,一直没正经工作,想寻一份办公室差事,自然到处碰壁。退休前两年,保尔。柯察金在长寿路摆摊,卖福利彩票,门口好几家夜总会,常有莺莺燕燕问他买彩票。还好当年没买断工龄,保尔。柯察金挨到正式退休,每年都能加退休工资,夫妻俩省吃俭用,不买股票,只买银行理财,慢慢有了积蓄。保尔。柯察金又说,这只互联网金融平台,神探亨特推荐给我,他的女婿是老板,我想是自家人,终归牢靠吧,就像买股票有内部消息,最起码不会亏,等到下个礼拜,四十万变成六十万,就好帮儿子买车子。我爸爸说,你不要去寻亨特了,他离死只差一口气。保尔。柯察金老泪纵横说,这我哪能办呢?我说,报警啊。

过了春节,年初八,保尔。柯察金儿子良辰吉日。我跟我爸爸来吃喜酒,封了厚厚的红包。我爸爸还关照我,我是重要嘉宾,还要给宾客抽奖,出送我最新的签名书。我讲这是吃喜酒,不是吃豆腐羹饭,送《镇墓兽》合适吧?我爸爸说,不搭界的,都是唯物主义者,无神论者,红白喜事,一视同仁。公安局传来消息,神探亨特女婿带了小情人,已从澳门捉回来了,资金追回一半。保尔。柯察金四十万本金,刚好领回二十万。小东的车子还是买了,奔驰不用想了,上海大众斯柯达,挂了江苏牌照,省去拍沪牌费用,就是高峰期不好上高架。保尔。柯察金会挑地方,喜酒办了南京路,国际饭店。二十年前,我爸爸骗我去国际饭店吃喜酒,却到了西宝兴路殡仪馆,自此认得张海。二十年后,真到国际饭店吃上喜酒,张海果然来了,还带上一家门,倾巢而出。小荷特意打扮一番,坐了圆台面对过。她的女儿莲子,已满五岁,爬了妈妈身上。小姑娘一对黑眼乌珠,跟她娘一式似样,教人肚肠角发痒。张海的丈母娘“山口百惠”,挽了冉阿让手臂膊,坐了我爸爸隔壁。工会主席瓦西里都来了,就是红包干瘪。春申厂同事与子弟们,自然都坐一桌,独缺神探亨特,大家存心不提他,免得触心境。小荷给我爸爸敬酒,讲起她小时光,经常一个电话,我爸爸就来帮忙,面对债主,拔刀相助。我爸爸听了羞赧,只好笑笑。“山口百惠”低头,冉阿让牵了她的手,倒是恩爱样子。瓦西里只顾了吃菜,却没人理睬他。我爸爸不吃酒,只吃饮料,饭店里不好吃香烟,难过煞他了,拉了冉阿让,下楼去过瘾头。我问张海,冉阿让不是戒烟了吗?张海说,帮帮忙,戒出一身毛病,只好破戒了。

我是东张西望,看到主桌上的保尔。柯察金。碰着大喜日子,儿子讨媳妇,他却有几分落寞,眼神,讲话,行动,皆如温吞水,只有收红包手势敏捷。等到我爸爸跟冉阿让回来,婚礼要紧时光,新郎新娘上台。保尔。柯察金儿子小东,卖相不错,眼大肤白脚长,就是三十刚过,头顶有衰败倾向,基因果真强大。儿媳妇呢,虽然化了新娘妆,面孔搽了厚粉,但看得出,她的年纪跟新郎差不多,身段稍微有点沉,肚皮微微凸出,必须要办酒了。司仪请上双方父母。保尔。柯察金最后一个上来,吃醉老酒一般,走路颠三倒四,先是到新娘一边,被他老婆拉回来,宾客哄堂大笑,当他是存心搞气氛。司仪一声令下,新郎新娘一鞠躬,感谢双亲养育之恩;二鞠躬,祝四老健康长寿;三鞠躬,向双方父母敬茶改口。新娘子叫保尔。柯察金一声爸爸,声音蛮轻,司仪递了话筒,我也没听清。司仪再请双方父母讲话。先是新娘子妈妈,讲了一长串小姑娘童年往事,从男同学楼下排队唱歌讲起,眼泪水淌淌滴,司仪一看苗头不对,马上拿走话筒。再是新郎这边,保尔。柯察金老婆平常嘴巴碎,到了台上却是嗯呀啊呀,放不出一只屁,只好说,我不会讲话,我老公有文化,欢喜读书看报纸,他来讲最好。话筒递给保尔。柯察金,他的右手发抖,眼神还是定怏怏,嘴唇皮像给缝起来。司仪随机应变说,各位贵宾,新郎爸爸太激动了,请大家掌声鼓励。宴会厅里,掌声雷动,只有我们这一桌,面面相觑。掌声就像鼓点,笃笃笃,敲了保尔。柯察金秃头上,敲了一千度的眼镜片上。新郎官等不及了,嘴唇皮翻翻说,爸爸,快点讲啊。保尔。柯察金点头说,大疆,今日是你的婚礼,爸爸非常高兴,你跟你妈妈都辛苦了。

新郎官面色大变,新娘子也是摇头,保尔。柯察金老婆翻了白眼,新娘爸爸妈妈,加上司仪,也是当场呆掉。宴会厅里十几张桌头,顷刻安静下来,服务员都不敢发声音,仿佛定时炸弹在婚礼台下。我也奇怪,新郎官明明叫小东,大疆是啥人?我爸爸凑近我说,保尔。柯察金还有一个大儿子,留在新疆,就叫大疆。婚礼台上,新郎冷笑说,爸爸,你认错人了,我是小东。保尔。柯察金笑笑,改操蹩脚的普通话,我没认错啊,你就是大疆,你妈妈呢?你妈妈在哪里啊?话音未落,保尔。柯察金老婆怒不可遏,送出一记耳光,打了老头子头上,啤酒瓶底的眼镜片飞起,整个人跌跌冲冲,掼在红地毯上。这记司仪也要昏倒,新娘子尖叫,现场一团混乱,我爸爸跟冉阿让冲出去,拉起保尔。柯察金,脚骨倒没断掉,额角头伤疤迸裂,鲜血嗒嗒滴淌下来,人已没知觉了。保尔。柯察金老婆也厥倒了,掼了儿子身上,追悼会似干嚎,你啥意思啊,你是存心啊,我跟小东啥地方对不起你啊?大家评评理啊,这只老棺材,该不该死啊。五岁的莲子哭了,小荷抱紧女儿,张海暴吼一声,救命啊。国际饭店,此情此景,好像梦中见过,到底是啥人托梦?

今年刚开头,我已第二趟送人去医院。保尔。柯察金身坯不大,张海拿他扛上车子。小东母子都不管他了,这趟我开车子,张海在副驾驶座,我爸爸在后头照顾伤病员。半路上,保尔。柯察金醒来,抓了张海手臂膊问,刚才是啥情况?我只摇头,这趟婚宴风波,他还是最好忘记。送到医院,处理伤口,额角头是老伤,没啥大问题,也没脑震荡。但我提出建议,最好再挂一只号,老年痴呆症。医生讲,这只毛病要去神经内科,明早才有门诊。出了医院,保尔。柯察金抖抖豁豁,打了老婆电话,却被劈头骂了一顿,小东又接过电话,讲新娘一家门以大局为重,婚礼还是办好,但是老娘情绪激动,生怕出啥问题,已在国际饭店开了房间,暂时不要跟她见面,免得血光之灾。保尔。柯察金说,小东,对不起。儿子电话挂了。我爸爸说,保尔。柯察金,今夜你不要回去,就住到我家里。

到了长寿路,我爸爸妈妈家里,他们并不寂寞,尚有一犬一鸟相伴。咖啡色猛犬布莱尔,已入耄耋之年,遗传撒切尔夫人之忠诚,吠叫两声,被我妈妈用链条圈起来。还有一羽鹩哥,“钩子船长”遗产,年迈却话痨,咋咋呼呼,相得益彰。张海立了玄关,不敢踏进客厅,我妈妈叫他穿了拖鞋,坐了沙发,请他吃杯热茶。我妈妈翻出一只学习机,擦刮拉新,适合幼儿园小朋友,我儿子读了小学,没机会用了,正好送给张海的女儿。三室两厅,我爸爸腾出一间客房,陪保尔。柯察金吃香烟,问他哪根神经搭错,亲生儿子都不认得?保尔。柯察金捶自家头顶心说,我只吃半杯红酒,一点都没醉啊,一只只手机对了我,脑子就煞一记啊,空空荡荡,连自己是啥人都不晓得了,不认得老婆,不认得儿媳妇,亲儿子立了眼门前,只想起一个名字,大疆,真是昏头了。我爸爸问,老早有过这种情况吧?保尔。柯察金说,有一趟,小东刚读中学,我么刚刚下岗,心里不适意,老酒吃醉了,先是叫错老婆名字,接了叫错儿子名字。我爸爸说,你叫了前妻跟大儿子名字?保尔。柯察金苦笑说,我老婆脾气你晓得的,当场翻毛腔,抄起拖把打人,拿我关了房门外头,寒冬腊月,夜里流浪,我跑到厂里值班室,碰到神探亨特,两个男人挤了一张床,惨啊。我爸爸笑了说,你啊,就这点出息。保尔。柯察金说,我以为老早忘记了新疆,忘记了头一个娘子,头一个儿子,原来忘不掉啊。我爸爸说,人老了,就是这样子,今日发生事体,转身就忘记,几十年前老黄历,记得煞煞清。

翌日,我送保尔。柯察金去医院,专家门诊排队一上半天,确诊阿尔茨海默症。医生以为我是家属,跟我讲了半个钟头,老年痴呆症分为三阶段,保尔。柯察金还在第一阶段,就是忘性大,特别是眼门前事体,前讲后忘,不只是黄鱼脑子,简直是金鱼脑子。保尔。柯察金一辈子精明,戆进不戆出,从没吃过亏,除掉买春申厂原始股,也不过损失一万块,这趟晚节不保,为了儿子结婚,轻信老兄弟女婿,鬼迷心窍,就像被人拍花子,下了蒙汗药,一辈子积蓄,统统掼进去,也是老年痴呆症表现。还有是社交困难,无论多少活络的人,生了这种毛病,马上变得木讷,发呆,出门分不清方向,走路头头转,甚至迷路,保尔。柯察金完全符合以上症状。第二阶段,中度痴呆,小时光记忆也落掉了,眼睛看不清,耳朵听不清,讲话都不清爽,穿不来衣裳,吃不来饭,脾气暴躁,说翻面孔就翻面孔,还会小便失禁。到了第三阶段,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生活不能自理,大小便失禁,等于返老还童,回到小毛头阶段。还不如老毛师傅晚年,就算要人照顾,至少脑子清爽,还晓得立遗嘱,办公证,具有民事行为能力。最后就是昏迷,死于感染之类并发症。下半天,保尔。柯察金儿子才赶到。听到老年痴呆症,小东问医生,可以住医院吧?医生讲,第一阶段,病人还不好住医院。小东说拜托我送老头子回家里。我说,到底啥人是儿子?小东说,阿哥,帮个忙,我没办法,巴厘岛度蜜月,现在要去机场,专车上坐了新娘子,就等在楼下。小东揩揩眼泪水,贴了保尔。柯察金耳朵,只讲两个字,活该。

3月,惊蛰,老法里讲,春雷震,桃花开,黄鹂鸣。我家鹩哥却讲“把厂长捉回来”,扬州话,声若洪钟,惟妙惟肖,以假乱真。我爸爸说,老毛师傅给这只鸟托梦了。我跑到阳台上,十七岁老鸟,一动不动,每隔两分钟,憋出一泡屎,堆起三寸高鸟粪,却没讲出一句话来。倒是老狗布莱尔,蹲在我脚旁,仰天长啸,狂吠两三声。犬科动物世界里,十七岁的布莱尔,相当于老毛师傅高寿,这是我最后一趟看到它。

次日早上,我爸爸跟我妈妈,开车送我儿子上学,回到家里,只有鹩哥讲话,老狗布莱尔不见了。这只狗,有撒切尔夫人血统,相当聪明,但聪明过了头,竟会自己开门,趁了家里没人,溜出去了。我爸爸去寻狗,我妈妈去调小区监控,看遍每只摄像头,发觉布莱尔从后门出去了。小区后门靠近苏州河,我爸爸又冲到河边去寻,连根狗毛都没寻着。这一日,我在市委宣传部开会,接到我妈妈电话,没当回事体。到了夜里,轮到我爸爸打电话来,声音里愁眉苦脸。我赶回去,家里灯光暗淡,鹩哥还在吵,我爸爸闷了吃烟,我妈妈也熄角。一看不妙,我一个人到苏州河边。晚风徐来,惊蛰轻寒,河水味道,不同于少年光景。穿过绿化带,我浪荡在河堤上,有人暗戳戳张网捕鱼。我问他,可见一条咖啡色老狗?品种似拉布拉多,又似金毛,更似骨嘴沙皮,简而言之,串串。此人落荒而逃,以为我是城管,落下一箩筐河鲫鱼,翻腾吐泡泡。我放生了一箩筐鱼,惊起几羽白鸟,轻舒双翅,蜻蜓点水而过,像只魂灵头,又去寻啥人托梦。我从苏州河走到长寿路,又走到西宫,碰到一个妙龄女郎,牵了两条小狗,一条博美,一条泰迪。我问她,可见布莱尔踪影。女郎嗤之以鼻,骂我乱搭讪,两条小狗,齐声向我乱吠。我是落荒而逃,回到河浜边上,荒凉所在,路灯熄灭,乌漆墨黑,垃圾堆里,困了一具裸体女尸。我先是一吓,再定睛一看,却是石膏雕像,撩人版维纳斯,长寿路夜总会又装修了。

回到家里,我爸爸问,能不能到网上寻狗?我说,节哀顺变。这一夜,我没困好。我想,布莱尔会来寻我托梦吧?还好,布莱尔没来,它的老娘,撒切尔夫人倒是来了。时光回到二十年前,我爸爸带我去看桑塔纳的春夜。春申厂里,这条凶猛母狗,摇了尾巴,蹭了我的裤脚管,两只狗眼乌珠,竟是眼泪汪汪,鼻头湿润,不停打喷嚏。我问它,撒切尔夫人,你想关照啥事体?撒切尔夫人狂吠两声,混出一句人话:救救布莱尔。

梦醒,冷汗一身,我复又出门,去寻布莱尔。天色浆白,我到苏州河边,忽见每一根电线木头,贴满寻狗启事,上有布莱尔名字,一切特征,走失时间,还有狗的照片,留了电话号头,既非我爸爸,也不是我妈妈。我拨通电话,原来是张海。电话彼端,张海说,阿哥,布莱尔走失了,我连夜寻了快印店,打了一百张寻狗启事,跑到师傅家里门口,贴了方圆一公里内,所有电线木头上。我说,你狠的,忙了通宵吧。张海说,布莱尔是师傅的狗,就等于我的狗,它也是撒切尔夫人的儿子,等于春申厂子弟,我必定要拿它寻回来。

张海等了一个礼拜,一百张寻狗启事,陆陆续续,被雨水冲碎,被保安撕掉。张海请了事假,日夜在苏州河边兜圈子,仿佛人贩子,又像江洋大盗,更像变态色魔,直到被警察请到派出所。张海接过好几趟电话,有人提供线索,惜无照片为证,跑去也是扑空。还有恶人打来电话,讲布莱尔已经寻着,索要酬金一千块,方能告知下落。张海心急,支付宝转账过去,从此石沉大海。

我爸爸茶饭不思,游戏也不打了,骨瘦形销,每日哭一趟,像在老厂长追悼会。张海就来寻我爸爸,陪他走象棋,安慰他说,师傅,布莱尔聪明,讲不定去捉厂长了。我爸爸盯了棋盘说,怕是被人捉去,进了狗肉煲店,可它一把年纪,老骨头老肉,烧不酥,咬不动,不好吃的。我坐在旁边,实在听不下去,我说,古代呢,穷人要是老了,做不动生活,就会寻个无人之地,一个人上山,要么饿死,要么被野兽吃掉,不增加小辈负担,我去湖北等地考察过,此种地方,叫作“寄死窑”,山上挖只洞,自己钻进去,还有一对窑洞,老夫妻双双去死,日本人,也有此等习俗,大导演今村昌平《楢山节考》,得过戛纳金棕榈。我爸爸说,你讲布莱尔,自己去寻死了?我点头说,狗,通灵性的狗,晓得老之将死,便离家出走,寻个荒野角落,等待大限降临。我爸爸说,我要是快死了,也一个人去山上,去海边,去乡下,就像布莱尔,不给你们添麻烦。张海撸掉棋盘,递出一根香烟说,师傅,不要说戏话了。

布莱尔消失一个月后,清明节,春日迟迟,淫雨霏霏。我在家里写小说,夜里八点,接到张海电话,阿哥,师傅在我旁边。我说,叫他听电话。张海说,师傅困着了,不要叫醒他吧。我说,你在啥地方?张海说,苏州。我说,哪能会在苏州?我想起来,这两日,我妈妈去退休党员学习团,到皖南事变烈士陵园上坟,顺便旅游黄山,我爸爸一个人蹲了家里。我问张海,你能送我爸爸回来吧?张海说,我开了红与黑,沪C牌照,回不到市区。我说,你给我发个定位,不要动了,我现在过来。

我开宝马X5出门。雨刷打碎春雨,小长假,高速公路颇堵,刹车红灯,如在阿姆斯特丹。出上海,再到苏州,绕过金鸡湖,北寺塔下入城,直达沧浪亭,相比十几年前光景,几无变化,只是春寒露浓,换了清明时节雨纷纷。按图索骥,沧浪亭对面,我寻到红与黑。医院已经废弃,形同鬼楼,还挂了发热门诊牌子。车窗摇下来,张海眼乌珠发红,法令纹更深,叫我不要发声音。车内后排,我爸爸仰天大眠,鼾声如雷,太太平平。张海下车,陪我立于屋檐下,对面一池春波,雨点淅沥,打碎几尾鲤鱼清梦。张海说,阿哥,不要怪我,今日,师傅来汽车改装店寻我,他背了旅行包,带了单反相机,要我陪他去黑龙江。我说,清明节到,油菜花开,我爸爸热昏了。前几日,我爸爸跟我讲过,他现在没啥志向,只想去黑龙江看看,年轻时当兵地方,趁了还走得动,以后也没机会了。我爸爸少年时光,是行过万里路的,虽不曾读过万卷书,但也见识过万种风景。我没听他细讲过,就算讲了,四十年前风景,早已面目全非,像从韩国整容回来的大姑娘,面孔上裹了纱布,肿得像冤大头。我爸爸恋旧,从黑龙江到春申厂,从死了二十年的老厂长,到纷纷凋零的老兄弟,再到红与黑,像一镬子浓汤,腌笃鲜,砂锅煲,在心里鼎沸,翻滚,发酵,沉淀。

沧浪亭外,烟头火星闪烁。张海说,师傅还关照我,千万不要叫阿哥你晓得,更不好叫师母晓得,我只好哄了师傅讲,等我买火车票,乘高铁去哈尔滨,师傅却要跟我自驾车,坐了红与黑,从上海开到黑龙江,师傅当过兵的地方。张海一边讲,一边摊开中国地图,手指了从上海到黑龙江的一条直线。我说,发痴了。张海说,下半天,我开到苏州,师傅讲要去凤凰山。我说,不是公墓吗?张海说,今朝是啥日子?我说,清明。张海说,我外公葬了凤凰山,师傅顺道去上坟,烧了锡箔,冥钞,黄表纸,师傅抱了我外公墓碑,窸里窣落,讲了老多话。我说,他讲啥?张海说,讲了冉阿让再婚,神探亨特生癌,保尔。柯察金老年痴呆症,布莱尔离家出走,师傅最后讲啊,一定要拿厂长捉回来。我再看红与黑后座,我爸爸还在黄粱一梦中,馋吐水拖了下巴。我闷哼一声,就凭他这样子?张海说,阿哥不要动气,扫好墓,师傅讲肚皮饿了,我们就到苏州城里,观前街吃面,师傅胃口蛮好,排骨,面条,汤汤水水,统统扫光,到了沧浪亭,刚停好车,我一回头,师傅困熟了,我就给你打电话。我说,你也不早点告诉我,悄咪咪发微信也好。张海说,今日,师傅兴致蛮高的,又是上坟,又是拍照片,我不想扫他的兴,只好夜里再跟你讲。我说,他是想到去黑龙江,心里适意了。张海说,阿哥,你可以买两张机票,陪了师傅去黑龙江。我说,你不晓得,今年我特别忙,刚刚写好一本书,一百多万字《镇墓兽》还要收尾,同时忙一只电视连续剧,每个周末跑出去签售,实在没时光陪他。张海说,师母可以陪他去吧?我说,黑龙江太冷,天寒地冻,现在水面还结冰吧,我爸爸要是想去海南岛,到三亚晒太阳,我马上买两张机票,订五星级酒店,我妈妈陪他一道去。张海说,师傅不欢喜海南岛,太热,太湿,太阳旺,吃不消。我说,张海,你比我更加晓得我爸爸嘛。张海说,阿哥,对不起,既然你最近忙,抽不出时光,只要你同意,下个礼拜,我陪师傅去黑龙江,乘火车,我保证一路平安,住得好,吃得好,不会受冷,开开心心回来,了却这桩心事。我说,我不同意。张海闷了一记,久不言语。两个哑子对峙,还是张海先开腔,阿哥,你这人最大的缺点,就是太清醒,从来不醉。我说,我不吃烟,不吃酒,的确太清醒,但我也醉过,在梦里,鬼魂托梦之时,谢谢你,打电话通知我,但是今后,我爸爸要是寻你,请你马上送他回来。张海说,你有啥担心?我说,没啥。张海说,阿哥,我答应你。我说,感谢。我伸手出屋檐,接了几滴清明雨水,透心凉,渗进手掌纹路,漫延,流动,四散溃逃。我心里痒,实在摒不牢,必须要讲了。

我说,有一个问题。张海说,阿哥,尽管问。我说,当年,春申厂职工集资买原始股,厂长来我家里谈过,但我爸爸不同意,一分铜钿也不肯出,但没过几日,我爸爸回心转意,股市里掏出五万块,眼皮不眨,集资入股,他头一个出钞票,冉阿让,神探亨特,甚至保尔。柯察金,都买了原始股,最后被厂长骗光,一分也没回来。张海说,因为这桩事体,厂里还有不少人,埋怨过师傅,讲他没脑子,还讲他跟厂长串通,皆是瞎三话四。我说,我爸爸受了冤枉,心里苦,十几年了,不肯讲原因。张海手摸红与黑车头,悄声说,阿哥,厂庆后,也是一个落雨天,师傅在车间里问我,想不想去新工厂。我想去啊,厂长答应我,只要工厂搬到汽车城,我就变成正式职工,签订劳动合同,跟师傅一样捧铁饭碗,我外公也能安心去翘辫子了。我说,我爸爸是为了你,才买了五万块原始股?张海说,阿哥,师傅叫我不要告诉你,怕你不开心。我说,我爸爸为啥对你这样好?张海说,这只问题,我也问过师傅,但他不讲。相隔车窗,我望了我爸爸,他还困了熟,手脚蜷起来,返老还童姿势,倒像他的孙子。我再看张海,有一句话,顶了喉咙口,像一口浓痰,一根鱼刺,刚要吐出来,我爸爸醒了。

拉开车门,我爸爸困死懵懂问,小海啊,黑龙江到了?我说,苏州到了,不要作了。我慢慢交拖他出来,回到我的车子上。张海开红与黑,我开宝马X5,一前一后,顶了夜雨,离开沧浪亭。霓虹尚明,北寺塔影影绰绰,望了红与黑的车尾灯,我爸爸说,去啥地方?我说,回上海。我爸爸没了志气,点一支烟,短信铃声响了,他看手机,香烟落下来,烟头烫到衣裳,烧出一只洞眼来。我教训他说,当心点啊,叫你坐车不要吃香烟,差点点闯祸。我爸爸定怏怏说,雯雯发来短信,神探亨特挺不过今夜了。

零点,清明节还没过去,车子开到医院楼下。这一钟点过来,多是来送最后一程,我爸爸脚骨有点发软,想是兔死狐悲。我陪了他上楼,电梯慢得吓煞人,一层层上去,心也一层层荡起来。当中停了一层,推进一副担架床,白布头蒙了死人,送往太平间。我跟我爸爸缩了角落,终归还是怕死。逃出电梯,ICU病房门口,冉阿让已经赶到,坐了走廊发呆。我爸爸问保尔。柯察金呢,冉阿让说,小东拿他送去养老院了。我爸爸说,张海没来吧?我说,他开车带了你一天,太辛苦了,让他回去休息吧。

雯雯让我们进病房,一看到老兄弟,我爸爸直叹气。神探亨特本有一米九,两百斤分量,虎背熊腰,现在只剩一层皮,不到八十斤,犹如僵尸。查出胰腺癌起,他是硬撑了三个月,吃了老多中药,各种偏方,从老太婆汰脚水,到小姑娘漱口水,倒有一点点回光返照。前两日,雯雯跑到玉佛寺门口,请一位盲眼大师算命,还有二十年阳寿,雯雯惊出一身冷汗,讲好的五千块酬金,只付一半,拔脚跑路。医生叫雯雯出去讲两句,神探亨特拉了我说,骏骏啊,我的银行存折,上交老婆女儿了,我还送得出手的,只有几十本邮票簿。一个人的兴趣爱好,往往跟体形相反,我小时光,神探亨特经常跟我爸爸交换邮票,像小学生交换香烟牌子,拿了放大镜,小镊子,把玩花花绿绿小纸片。大限将至,神探亨特本想忍痛割爱,卖掉邮票,换个几十万,补贴女儿亏空,毕竟女婿还蹲了监牢。我请人评估了他的邮票,仅值几万块。原来邮票也有通货膨胀,新世纪以来,市场价频频贬值,新邮跌破面值,三钿不值两钿。神探亨特不舍得贱卖,决定寻个好人家,统统送给我爸爸,免得暴殄天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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