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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第2页)

这时光,手机收到一条推送,突发新闻,来自法国巴黎,夜空通通红,一片火红围困中,巴黎圣母院,升起滚滚浓烟,遮盖星辰。还有一条直播视频,巴黎圣母院的哥特式尖塔,烈焰冲天,烧得不成样子,裸露八百年来骨架,像菜包手里玩具,眼乌珠一眨,拗成几段,天崩地裂,从高空坠落地狱。视频声音里,除掉猎猎的火烧声,砖瓦木头坠落声,还有男男女女尖叫声,半边面孔都发烫了,鼻头里嗅着焦味道。我抱了菜包,想起刚刚的梦,拍拍头颈说,今夜是啥日子啊,不是我爸爸托梦,不是张海托梦,而是巴黎圣母院托梦,卡西莫多跟埃斯梅拉达托梦。

我觉着头顶发热,好像头发烧起来,吃一口冷水压压惊。我哄儿子回到眠床,待他困熟,我进了书房,开电脑上网。千真万确,全巴黎都是目击证人,圣母院尖顶已灰飞烟灭,等于直接火化。特朗普建议从空中灭火,法国人回答要是如此操作,等于灭顶之灾。后半夜,我彻底困不着,盯了电脑跟手机,看直播,看网友评论。有人传来无人机照片,从天上看巴黎圣母院,好像一副十字架燃烧。不幸中万幸,卡西莫多的钟楼没烧坏,雨果发觉的希腊文“命运”,死里逃生。黎明,窗外渐渐清亮,苏州河泛了雾气,水鸟开始活络,肚皮终归饿了。巴黎时光,刚到子夜,网上传来照片,耶稣受难时光戴的荆棘王冠,千难万险,抢救出来。我困倒电脑椅上,手机又响一记,小荷发来微信,老清老早,只有一条语音,张海有消息了。我的心脏停了两秒,又翻了个身,跳到喉咙口,迫不及待,回一条微信,人在哪里?小荷说,巴黎圣母院。

时光倒流一个月。农历早春二月,公历3月。巴黎春夜,跟上海一式似样冷。卢森堡公园隔壁,一所医院病房,张海刚刚发梦,三魂六魄,飞出窗门,先绕公园一圈,飞到塞纳河上,又绕巴黎圣母院飞一圈,跟钟楼上卡西莫多打招呼,跟外墙上怪物雕像吹牛皮,便飞过西堤岛,飞过卢浮宫,飞到埃菲尔铁塔之巅。俯瞰夜巴黎,像漂泊海上巨轮,灯火辉煌,咖啡馆,跳舞厅,小剧院,电影院,喧哗直冲霄汉。唯独安静是两只公墓,蒙帕纳斯公墓,拉雪兹神甫公墓。魂灵头更加轻了,碰着大西洋刮来的风,便往法国东边飘,飘过白雪皑皑勃朗峰,飘到意大利波河平原,看到米兰大教堂,看到圣西罗比赛,米兰德比,蓝与黑赢了红与黑,张海心里不适意。但他落不下来,云里飘啊飘,飘到亚得里亚海,飘到匈牙利平原,飘到喀尔巴阡山,一直飘到乌克兰乱世。飞越战区上空,地面飞来高射炮弹,地对空导弹。到了俄罗斯,雪还没化,河川还结了冰。越过乌拉尔山,西伯利亚森林黑暗无边,从欧洲边缘曼延到太平洋。穿过层层叠叠的云,镶嵌一汪绵长湖泊,像条蚕宝宝,银白色反光的冰面。飘过外兴安岭,飘过黑龙江,便到了中国,地面上更亮,更闹忙,东北人烧烤味道,纵贯东三省,渡过渤海,飞越山东半岛,飞过长江,进入上海地界,魂兮归来。从天上看上海,简直是光的渊薮,荡漾几亿种荧光生物。汽车城,汽车坟场,共享单车坟场,在明亮,密集,高耸的淫威下,上海的暗淡,疏朗,低谷,反倒成了奢侈品,非卖品,易碎品,暗得恰到好处,暗得风生水起,真正暗戳戳,才能烘托上海的明亮,密集,高耸。每一部报废车子,都有一个魂灵头,不甘寂寞,跃跃欲试。看到有人飘下来,所有魂灵头叫起来,快点下来搓麻将,斗地主,四国大战,解解厌气。张海看到一条深沟,又看到一部宝马X5,天窗打开,车里困了一个男人,此人便是我。我手捧一只行星齿轮,恰是张海亲手所做,十八年前送我的礼物。张海的魂灵头落下来,落到我的身上,幽幽扑上我的面孔,鼻头里,眼皮下。魂灵头再往里钻,钻到我的毛细血管,我的心里厢。托梦里,他还是从巴黎出发,开了红与黑,穿过欧洲,穿过西伯利亚,穿过贝加尔湖,冰面开裂,沉入湖底。

春夜,他从巴黎深夜第六区的医院惊醒,听到一个男人唱沪剧:夜已深沉人寂静,听窗外阵阵雨声与雷鸣,想起今日发生事,思绪纷纷难安寝……悠悠飘出病房窗门,飘到卢森堡公园,淹没在巴黎夜空。沪剧变成法语,小护士贴了他的耳朵问,可惜听不懂。大胡子医生来检查,他可以动手指头,翻眼皮,张嘴唇皮,但不能讲话,不好下床走动。他不记得自己名字,从啥地方来,要到啥地方去,困了多少日子,他活了多少岁,长啥样子,细巧呢,还是粗鲁,单眼皮,还是双眼皮,一概不知。但他晓得,自己是个男人,每日早上,下头会肿起来,护士姑娘帮他排出一泡小便。护士每趟转身,臀部包了白裙子,丝袜雪白粉嫩。他抬起手指头,慢慢交靠近,想要触摸丝袜下的肉,这大概就叫性欲。但他伸到一半,心里吓牢牢,手指头缩回来,还有其他东西,更加有力道,叫人直角挺硬,也叫人作茧自缚,自相矛盾。他拼命想啊想,脑子先是一摊糨糊,又像散黄的蛋,更像输液管里的葡萄糖,闪过一道道光,一块块橡皮,侵入太阳穴,侵入一个小房间。他想要进去,防盗门坚固,跑来一个小姑娘,掏出钥匙板,十几把钥匙,一根一根试过来,终归有一把没错。打开房门,他看到一张蒙尘的办公桌,一摞厚厚的书,《静静的顿河》《牛虻》《马克思恩格斯全集》《鲁迅全集》《巴金全集》。《牛虻》书页里飞出两只蛾子,翅膀扑扇扑扇,空气里写满了字,金颜色的字,每个都像方块,一是一条杠,二是两条杠,三是三条杠,四稍微复杂点,他用普通话读,用上海话读,还有一点点扬州话,江西话。他认得几千个中国字,方才晓得,自己是中国人。但是中国蛮大,他可能从上海来,也可能从扬州来,甚至江西来的。上海在啥地方呢?太平洋西岸,长江入海口,黄浦江拿上海分成两半,苏州河又拿浦西分成两半。苏州河边有老多工厂,北岸的造币厂,南岸的面粉厂,澳门路的春申厂,一车间,两车间,厂长办公室,职工浴室,锅炉房,还有仓库。魂灵头里的小房间,已经跟随这爿工厂,进了焚尸炉,变成骨灰。他又记起一部车子,仓库里开出来,上半身的红,下半身的黑,像一本书的名字。他的头又痛了,橡皮飞入太阳穴,钻遍每一根血管,拿他的眼乌珠挖出来,舌头掏出来,喉结剥出来,心脏捏得粉粉碎,还要拿他的魂灵头,一点点从天上收回来,从地下收回来,移山填海的力道,终归回到心里。

一个月后,巴黎的春天,牵丝攀藤地暖起来,病房窗门外,卢森堡公园,姹紫嫣红开遍。一只小蜜蜂,活了三千万年,琥珀里复活,撞碎透明棺材,悠悠然飞来,停了他的嘴唇皮上,窸窸窣窣,落下亮晶晶花粉。他打一只喷嚏,肌肉点火,神经启动,人像弗兰肯斯坦,病床上弹起,双脚落到地板,双手撑了墙壁,推开病房,跌跌冲冲。他寻着一面镜子,看到自己面孔,陌生的面孔,完全不认得了,捡垃圾般头发,这辈子最长的胡子,额角头爆出粉刺,他用手指甲挤掉,白的酱汁,红的鲜血,黑的刺头,飞溅,狂飙。喉咙要烧起来,小护士用吸管喂他吃水,一如沙漠甘泉,慢慢打开黏膜,气流震动声带,舌头不再是石头,开始柔软,湿润,活络,终归讲出两个字,回家。

隔天,警察来了,配了个中国人翻译,讲一口温州普通话。翻译告诉他,今年1月份,塞纳河边,巴黎圣母院对面,他困倒地上,头部重伤,已经昏迷,大小便失禁,幸好送到医院,捡回一条命。他身上无任何证件,也没手机,没钱包,无法判断身份,国籍,可能是法国华人,也可能是中国游客,或者日本人,韩国人,甚至越南人。这种情况,只好由政府买单,让他困在公立医院。医生讲他醒不过来,要么变成植物人,要么翘辫子。一个月前,他的情况恶化,生命体征下降,医生下了死亡通知单,判决他活不到天明。这一夜,他是魂舍分离,从濒死之中,睁开眼乌珠,恢复知觉。医生护士都被吓煞,无从解释,如何起死回生,最后归结于生命力。他听不懂法语,英语也是困难,只好困了病床,慢慢恢复,锻炼肌肉,直到能走路,重新讲话,听起来像中国话。翻译问他,你是谁?他想了想,莫名悲伤,还是不记得,就像隔了一张糖纸头,可以透光,却是前世今生,黄泉人间。医生批准他出院。他在医院冲淋,剪头发,剃胡子,揩面孔。镜子前,他又年轻十岁,下巴光光,一层青皮,法令纹淡下去,眼乌珠清澄,一生一世,犟头倔脑。三个月前,他受伤昏迷时的衣裳,医院一直保留,现在物归原主。外套内插袋里,滑出一张明信片,巴黎圣母院的黑白照片,好像蛮有年头。他决定,先去明信片上的地方看看。

这日黄昏,他出了医院,像苦役场出来的冉阿让。穿过卢森堡公园,荡到塞纳河边,两只脚是自由的,两只眼乌珠也是自由的,他可以看路上漂亮姑娘,可以看树梢上的火烧红云,看古老的房子跟教堂。但他并不觉着自由,反而心里难过,因为对自己尚一无所知。当一个人,没名字,就没自由。他走到莎士比亚书店门口,隔了塞纳河,望了巴黎圣母院,屋顶上翻腾黄颜色烟尘,橘红颜色火焰,一团团黑烟升起,扑散夜空。警报声响起,消防队来了,警车来了,教堂里奔出失魂落魄的人,大家掏出手机拍照片,拍录像,还有尖叫,落眼泪水。有人在胸口画十字,有人跪地祈祷。他昂了头颈,看到巴黎圣母院尖塔,正在分崩离析,一边烧了通通红,一边烧了墨墨黑,就像金陵塔,塔金陵,金陵宝塔第十三层,十三层宝塔有五十二只角,五十二只角上有金铃,风吹金铃旺旺响,雨打金铃唧呤又唧呤,这座宝塔造得真伟大,全是古代劳动人民汗血结晶品啊,名胜古迹传流到如今……巴黎圣母院《安魂曲》,尖叫声,嚎哭声,遮天蔽月的烟尘中,八百年的尖顶断裂,所有星星月亮,齐齐坠落下来。他也跟了一道断裂,坠落,五内俱焚。烧红的地狱,烧焦的天堂,该死无葬身之地的,死无葬身之地。该万箭穿心的,万箭穿心,刻出一个名字:张海。

他是张海,统统想起来了。1月,原定从巴黎飞回上海的早上,张海开了红与黑,停到塞纳河边,巴黎圣母院眼皮底下。这部老爷车死而复生好几趟,早该寿终正寝,不可能再开一万六千公里回上海,就算用集装箱海运回去,结局一样是报废。张海亲了风挡玻璃,既是吻别,也是永别,红与黑一生,终归画上句号,留了塞纳河畔,也算是善终。此地有老多旧书摊,他觅着一张古董明信片,一百年前风景,巴黎圣母院黑白照片。张海没还价,二十欧元买下来,答应给小荷的礼物。张海去乘地铁,赶回拉雪兹神甫公墓,傍晚要上飞机,陪了厂长回国。街头开始聒噪,像炸油墩子的油锅,一点点飞溅到面孔上,烫出一只只血泡。又像他做过黄牛的演唱会,几百人穿了黄马甲,举了各色旗子,五颜六色标语。他们从法国各地而来,从诺曼底,从普罗旺斯,从阿尔萨斯,从科西嘉岛。他们像从大仲马的书里来,有的像达达尼昂,有的像阿多斯,有的像波尔托斯,有的像阿拉米斯,不是我为人人,人人为我,而是个个怨恨,人人愤懑。黄马甲小青年,黑头盔警察,黄与黑的较量,一边是冰山,一边是洋流,撞出千山万雪。玻璃橱窗敲碎,模特衣裳剥光,红颜薄命。汽车烧起来了,路易威登烧起来了,唾沫星子烧起来了,荷尔蒙烧起来了,冬天北风都烧起来了,怒火冲天,烟雾腾腾,一天世界。中医讲法是阴虚火旺,急火攻心。催泪瓦斯飘出来,像一团魂灵头,气势汹汹,变化莫测,飘到张海眼睛里。他便开始悲伤,落满眼泪水,鼻涕水,不是泪腺在哭,真是心里在哭。枪声响起来,惊心动魄的三秒钟,有人奔起来,有人趴下去。只有张海,挺直后背,立在马路当中,莫知莫觉,无处可逃。他望了巴黎圣母院,望了哥特式尖顶,好像屋顶上的白雪,一点点烧成烈火。一枚橡皮子弹,旋转而出,闪闪发光,直角挺硬,绕了巴黎圣母院飞一圈,又绕卢浮宫飞一圈,最后贴了塞纳河飞,气流掀起一层层水波,终归飞回老地方,绕了莎士比亚书店飞一圈,绕树三匝,何枝可依,只觅着一个中国人,便觑定他的太阳穴,验明正身,手起刀落。橡皮子弹钻进去,钻进脑子,钻进记忆,钻进悲欢离合。子弹钻啊钻,钻进魂灵头,钻进春申厂的小房间,钻进永动机图纸里。张海飞出去了,像一只沙袋,被人夯了一拳头,剪断了吊绳,掼倒在地。意识消失瞬间,有人拎走张海的包,护照,手机,皮夹子,所有证明身份之物没了。只留一样,便是巴黎圣母院明信片,插了外套袋袋里。血涌出张海的额角头,困在塞纳河边,巴黎圣母院对过,莎士比亚书店门口,乔伊斯,海明威,兜兜转转的地方,距离长眠不醒,只隔一张糖纸头。

三个月后,大梦方醒,回到此地,张海还是张海,巴黎圣母院已是一团火海,小荷的梦成真了。眼门前铺开一张铅画纸,画出小荷的面孔,莲子的面孔,还有我的面孔。大团眼泪水,像刚烧开的热水,扑簌出眼眶,升起嗞啦嗞啦蒸汽。张海一转身,看到个中国小姑娘,举了手机拍照。他说,能借我用下手机吗?小姑娘被他吓着,连连摇头,转身逃去。张海心急火燎,看到中国面孔就上去问,横解释,竖解释,人家就是不肯借,拿他当作骗子。终归寻着一个好心人,愿意借手机给他,开口“空你去哇”,原来是日本人,手机没装过微信,只好作罢。山重水复,张海碰着个法国小姑娘,她在上海蹲过两年,听得懂几句中文,便借了手机。张海登录微信,切换自己账号,好友里翻出小荷,当场拨了视频通话。

张海手指头在发抖,巴黎圣母院也在烈焰中发抖。换算时差,上海应是凌晨四点,小荷肯定困熟了。张海等了四十秒,好像四十年这样长远。每日早上,小荷六点半起床,开车去长兴岛,江南造船厂上班,夜里必要关机,免得被打扰。张海准备按掉,等到上海天亮再打。这时光,视频电话接通了,小荷还困了眠床,甘泉新村家里,莲子抱了妈妈,小手揉了眼睛,头发长得更密更黑。小荷困死懵懂,面孔浮肿,眼乌珠没神,望了巴黎的张海。张海失踪的日子里,小荷的手机没关过,半夜摆了床头,等候他的消息。莲子叫起来,爸爸,爸爸。小荷手机掼到地板,再捡起来,她的手在抖,屏幕天旋地转,张海看了头晕。小荷抱了女儿,娘俩哭哭笑笑,又在床上跳啊,翻跟头啊,席梦思床垫要跳穿。一万公里外,小荷看到巴黎圣母院在燃烧,似是梦中风景,莲子笑得更加开心,好像外国放焰火,爸爸给女儿的礼物,毕生勿忘。

巴黎圣母院烧掉次日,张海去了中国大使馆,补办护照要十五个工作日,他办了一张旅行证,加急两个工作日,代替护照回国。小荷问他,飞机还是火车?巴黎到莫斯科有国际列车,莫斯科再到北京,有中国铁路K3次。不过路上漫长,横穿欧洲,西伯利亚,绕过贝加尔湖,经过蒙古国,从北京再回上海,加上两趟换乘,至少一个礼拜。张海决定飞回来,好早点看到娘子跟小囡,哪怕他死了天上。小荷给张海买了飞机票,又转账两万欧元,付了张海住医院账单。回国这日,上海晴空万里,巴黎暴雨如注,像要浇灭巴黎圣母院最后的火头,黄马甲队伍也被冲得粉粉碎。张海先去拉雪兹神甫公墓,芳汀从中国旅游回来,还在焚尸炉前烧死人。浦小白抱了张海,没再乱叫爸爸。张海答应小姑娘,帮她拿爸爸再寻回来。张海到了戴高乐机场,没再错过,上了飞机,心脏怦怦乱跳,准备受罪十几个钟头。但他没再头晕,更没呕吐,还在飞机上困熟,耳水不平衡毛病,顷刻消逝,究竟是橡皮子弹打中脑子的功劳,还是他不再怕飞机了?啥人晓得。

张海回来的航班,小荷没告诉别人。她一个人开车子,跑到浦东国际机场,终归接到老公,验明正身,带回甘泉新村。莲子扒了阳台,在六楼狂喊爸爸,今年秋天,小姑娘就要读小学了。张海回到改装车店上班,好几部车子排队,等他回来修呢。我爸爸每日打电话给他,想去望望徒弟。张海说,师傅,你来看我,阿哥会不开心吧。我爸爸说,瞎三话四,骏骏也想望望你。张海说,师傅,你不是欢喜泡温泉吗,问问阿哥有空吧,他是忙大事体的人,三日两头飞来飞去,我不好意思打扰他。我爸爸一口答应,先打电话问我,我真是出去签售了,日程表扑扑满,一直排到五一长假。但是不巧,冉阿让跟“山口百惠”,已经买好机票,订好酒店,一道去新西兰旅游,顺便带上莲子,还有征越的混血儿子,这两个小囡,等于没血缘关系的兄妹。聚会只好往后推,过好五一长假,小荷被单位外派出差,一带一路任务,印度尼西亚造船厂技术改造。

5月尾巴,最后一个周末,保尔。柯察金从新疆回来,要跟小东见面。小荷从印尼出差归来,面孔晒出小麦色,终归聚齐。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我开了宝马X5,带了我爸爸,儿子菜包,老年痴呆的保尔。柯察金;张海开了绿牌子的上汽荣威,带了娘子小荷,女儿莲子,厂长“三浦友和”,加上阿妹海悠,小姑娘在上海不容易,张海娘拜托儿子多多照顾;征越开一部英国产的捷豹轿车,带了她爸爸冉阿让,后娘“山口百惠”,还有混血儿子,小名黄毛。三部车子,先在忘川楼会合,一道上高架,浩浩荡荡,到了松江,佘山脚下,温泉度假村。此地是冉阿让订的,一来佘山有天主教堂,远东第一圣殿,这两年他经常上山做弥撒;二来是征越的新媒体公司,帮这家度假村做过广告,她来可以打七折,开了七间客房。夜饭订了日本料理,吃三文鱼刺身,寿喜锅涮肉。小荷改回原来发型,大大方方,露出眉角疤痕,若有若无,只有我会细看。菜包跟黄毛,莲子,三个小囡,捧起三只iPad,联机打游戏“吃鸡”。

最后的春夜。天刚黑下来,一只雪球般的大猫,轻轻攀上屋顶头,猫眼放射幽幽绿光。度假村有园林,张海拎一只皮箱子,牵了我儿子去玩耍。我跟我爸爸,小荷跟莲子,一道跟了后头。沿了石灯笼小径,爬上小山坡,葳蕤翠盖之中,有只小巧亭子,名为“春申亭”,正对佘山,望到山顶天文台,还有教堂尖顶,烘出一片剪影。我爸爸递给张海一支中华。张海说,师傅,我戒烟了。我爸爸说,我戒了一辈子,都没成功,你哪能就戒了?张海说,一来呢,小荷要养二胎,封山育林比较好;二来呢,我在巴黎昏迷期间,等于自动戒烟几个月,最吃力的阶段过去了;三来呢,我亲眼看到巴黎圣母院烧掉,据说起火原因,便是一只香烟屁股,真是造孽。天尽头,亮起一根细细红线,夕阳余晖粲然,可惜被高楼黑影戳破,煞了风景。小亭子里有灯,就是蚊子蛮多,嗡嗡乱飞。小荷备了防蚊水,喷了两个小囡身上。张海打开箱子,竟是一只矿石收音机。我爸爸拍大腿,眼乌珠本身浑浊,重新放光,像夜里老猫。菜包凑来问,这是什么?我说,矿石收音机,爸爸小时候做的。菜包笑说,爸爸又骗我。我爸爸说,菜包,真是你爸爸做的,就在你现在的年纪。菜包说,这个怎么充电?我说,矿石收音机,不需要电源。菜包说,不用电?张海说,不信啊,试验给你看看。白月挂天,萤火幽幽,张海在亭子上升起天线。我爸爸说,小海,这只矿石收音机,你改过了吧。张海说,做了蛮多改良,可以收短波了。菜包问,什么是短波?张海说,无线电短波,发射到地球高空的电离层,折射以后能传几千公里,几万公里。菜包说,电离层就像一面镜子吧,我在抖音里看到过。我爸爸说,这你也懂啊,为啥读书不灵光。张海笑说,电离层跟太阳活动不断变化,所以短波不大稳定,像海浪打来打去。我爸爸问,小海啊,现在可以听短波吧,不是收听敌台吧。张海笑说,师傅,你放心吧。矿石收音机响了,菜包瞪起眼乌珠,抓牢我手臂膊,嘘。小荷也抓牢莲子。果然像海浪声音,一层层扑上来,沙沙沙下去,再扑上来,夹了亭子上风声。我调整可变电容,声音越发明晰,一个男人讲话,语速奇快,漱口水般颤音,好像舌头打结,背景音潮潮翻翻,不是电磁干扰,不是短波杂音,而是足球比赛转播,主播讲西班牙语,或者葡萄牙语,基本上是拉丁美洲,好像吃了兴奋剂,响一声“Gooool……”平地惊雷,连绵不绝,小荷是一吓,菜包跟莲子咯咯咯笑起来。可能是布宜诺斯艾利斯河床体育场,也可能里约热内卢马拉卡纳大球场,主播一歇歇是帕瓦罗蒂,又变成卡雷拉斯,最后是玛丽亚。卡拉斯。天上繁星点点,地球另一边的电波,中锋在黎明前死去,布宜诺斯艾利斯的激情,撞击六万米高空电离层,折射穿越太平洋,荡气回肠的旅行,降落佘山脚下,矿石收音机天线上。足球转播戛然而止,又一片海浪打来,颗粒声布满星空,响起一个男人声音:“北京时间,1998年4月1号,夜里十点钟,听众朋友们,大家好,此地是上海人民广播电台,空中评弹节目,现在为你播出,苏州评弹开篇《宝玉夜探》。”我爸爸面色大变,小荷也抱了女儿,就差落荒而逃,张海拉了她说,不要吓。三弦如同流水,欲饮琵琶马上催,一个苏州男人,低吟浅唱:“隆冬寒露结成冰,月色迷蒙欲断魂,一阵阵朔风透入骨,乌洞洞的大观园里冷清清,贾宝玉一路花街步,脚步轻移缓缓行,他是一盏灯一个人。”好像贾宝玉提了灯,踱了步,上到亭子,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花魂,教人听得魂灵出窍,回到故事开始的春夜。

月挂中天,蝙蝠出洞,受了电磁短波诱惑,上下蹁跹。收起矿石收音机,菜包牵了莲子的手,好像兄妹。回到温泉区,终归进入主题。女同志们,小荷,“山口百惠”,莲子,这是祖孙三代,还有征越,海悠,一道去泡女汤。男同志们,我,我爸爸,菜包,张海,厂长“三浦友和”,保尔。柯察金,冉阿让,他的外孙黄毛,一道去泡男汤。进了更衣室,赤了膊,变成白斩鸡,我摘了眼镜,摘掉儿子胸口琥珀,热水碰着琥珀,小蜜蜂要烫死。张海根根肋骨弹出,上海到巴黎之行,体重降了二十斤吗,但他还有力道,抱起丈人老头,放入热气腾腾的中药池,飘满胖大海,何首乌,板蓝根气味,嗅了销魂,号称能治百病,赛过李时珍。冉阿让看了眼红,他也泡进来,胸口挂一只金链条,十字架荡头,先知耶稣戴了荆冠,赤身裸体,摊开双臂,中药池里受难。厂长从巴黎回来,最尴尬是冉阿让,两人再没讲过话,现在一道泡了中药池里,言语倒是稠起来了,像越熬越浓的中药。厂长讲起在巴黎十年,从没泡过温泉,后来脚骨断掉,只好芳汀服侍他热水揩身。下礼拜,他就要回巴黎了,张海跟小荷的意思,就让厂长回去吧,芳汀一直在等老公,浦小白更加需要爸爸。冉阿让头梳清爽,不讲老早事体,只讲垃圾分类。我爸爸泡硫磺池,一股臭鸡蛋味道。我爸爸说,我们这点老头子,既没毒,又不好回收,更不能给猪吃,只好是干垃圾,最后出送西宝兴路,铁板新村。保尔。柯察金也在硫磺池里说,扫帚不到,灰尘照例不会自己跑掉,我们早晚要被扫到历史的垃圾堆里。他的身坯最胖,奶脯肉,腰头肉,屁股肉扑出来,池水逼出去不少,脱了一千度眼镜,等于瞎子。菜包跟黄毛,两个男小囡,一道泡了牛奶池,打水仗,漂纸船,比赛鸡鸡大,闹忙得不得了。我呢,一个人泡在按摩池,热水冲刷颈椎,肩膊,日日夜夜伏案写小说,打键盘,自然吃力。冉阿让爬出中药池,泡到我的按摩池,幽幽地说,要是神探亨特还活了,这只酒鬼,必要泡红酒池。

泡到一半,我跟张海立起来。此地有搓澡工,我们趴下来搓背。张海搓出一条又一条老垢,收集齐后,一字排开,他笑说,阿哥,你看啊,这一条是哈萨克斯坦,这一条是俄罗斯,这一条是芬兰,这一条是波兰,这一条是德国,最后这一条,才是法国。我笑笑说,现在你走过的路,已经比我远得多了。张海说,阿哥,我们多长时光没见过面了?我说,一年多吧,旧年春天到现在。张海说,不对,我觉着老多年了。他也扑了床板,闭了眼睛,哼哼唧唧,搓澡师傅力道蛮大。我说,有桩事体想告诉你。张海说,好。我说,我去过一趟江西,碰到你妈妈,她讲起你的爸爸,他不在意大利,他就在国内。张海顿了顿,又笑了笑,眼角细纹灿烂。张海说,我晓得。我惊说,啥?张海说,三年前,我爸爸到上海,专门来寻过我,就在莫干山路老房子,我完全不认得他了,我爸爸离开江西时光,我还在读小学,只记得他蛮年轻,现在头发秃了,肚皮大了,面孔全是褶子,没变的是福建口音,他跟我讲,他在海南十多年,结了婚,开过沙县小吃,现在退休不做了,住在海口养老。我说,他来寻你做啥?张海说,就是来看我,本身他还担心,父子重逢,我会骂他,但我对他蛮客气的,请他吃了顿饭,又带他到甘泉新村,让我爸爸抱了抱莲子,让小囡叫一声爷爷,然后,我送我爸爸到虹桥机场,让他回海南岛去了。我说,你还恨他吧。张海说,不恨,儿子不会恨自己爸爸的。

搓好背,张海又抱起厂长,放到大池子里。我陪了我爸爸、保尔。柯察金一道下去。菜包跟黄毛也跳进来,热水溅了我一面孔,被我骂一顿。六个大人,两个小鬼,统统泡了大池子里,水温稍微有点高,蒸汽模糊眼乌珠。我爸爸凑到张海旁边问,小海啊,我想起一桩事体,红与黑现在啥地方?张海说,我醒过来以后,又去塞纳河边寻过,再也寻不着了。冉阿让啧啧说,可惜啊。我说,我等了红与黑寻我托梦。菜包游过来问我,爸爸,红与黑是什么?我说,一部车子,在老远老远的地方。菜包趴了我的后背上问,爸爸,为啥人家要寻你托梦?我拿儿子抱到大腿上,看了我爸爸说,关于托梦的由来,恐怕跟我出生当天,发生的一桩大事体有关系。我爸爸说,你是讲春申厂地下,挖出一口青花瓷大瓮缸,因为这桩事体,我错过了你的出世,被你妈妈牵头皮一辈子。我说,前两日,我去上海博物馆,认得中国瓷器研究员,他讲确有其事,可惜青花瓷敲碎了,挖出来一男一女,已经变成白骨,纺织品碎片都没了。冉阿让说,这日我也在场,老毛师傅甩起榔头,敲碎了青花瓷大瓮缸,厂里所有人都看到了,一个小伙子,一个小姑娘,啥衣裳都没穿,光屁股,刚刚接触到空气,冬天风里一吹,马上变成白骨精。我说,上海博物馆分析过青花瓷碎片,釉面浓重青翠,犹如蓝宝石,还有铁锈斑痕,俗称“锡光”,大名叫“苏麻离青”钴料,产自阿拉伯,美索不达米亚,现在伊拉克共和国,萨马拉城,当地有座螺旋通天塔。张海说,原来是进口的原材料。我说,用过“苏麻离青”的青花瓷,只有三个时期,一是元朝末年,二是明朝洪武年间,三是永乐宣德年间,所以讲,你看到的这对男女,已在瓮缸里困了六百年。我爸爸说,年数蛮久了,老毛师傅真是辣手,这只青花瓷大瓮缸,要是没被敲碎,摆到今朝,最起码值一部车子吧。冉阿让说,岂止一部车子,值一套上海静安区的房子。菜包倒吸一口冷气,众人冒了热汗无声,只有冉阿让的外孙黄毛,还在热水里游泳。我说,上博的研究员告诉我,瓮缸里藏了老多香料,经检测是胡椒,肉桂,肉豆蔻,丁香,南洋群岛特产,估计是明朝永乐年间,郑和下西洋时代来的。菜包插嘴说,郑和下西洋,不得了。我说,郑和下西洋的出发地,长江口刘家港,便是今日太仓浏河。张海说,就在上海隔壁嘛,沪太路笔直下去就到。我说,元朝明朝,就有来料加工,国际订单生活,从阿拉伯进口“苏麻离青”原料,在景德镇烧制完成,按照伊斯兰艺术风格,一律植物花纹,绝不可有人或动物花样,再运到刘家港,跟随三宝太监船队,直挂云帆济沧海,去西洋万里,海上丝绸之路,卖到波斯湾,或者苏伊士,去阿拉伯,去波斯,去土耳其,今日在伊斯坦布尔,奥斯曼帝国故宫,收藏有全世界最漂亮的元青花瓷。保尔。柯察金也起劲说,我不禁要问,这只青花瓷大瓮缸,为啥没跟随郑和下西洋,而是埋了苏州河边呢。我泡了热水里说,苏州河古称吴淞江,永乐年间,户部尚书夏元吉,治理太湖流域,黄浦江成为大川,吴淞江反倒变成支流,奠定了上海兴盛的基石,永乐三年动工,永乐四年完工,永乐五年,郑和船队从刘家港起锚出发,春申厂所在地方,六百年前,极可能是吴淞江疏浚工地,距离刘家港不过数十里,绝非偶然。“三浦友和”说,当时光,我刚进春申厂,就碰着这桩大事体,老毛师傅夯起榔头,敲碎青花瓷大瓮缸,露出一对男女,赤身裸体,紧紧抱了一道,像新婚夫妻洞房,还好一阵风吹过,变成了白骨精。我说,瓮葬倒不稀奇,上古到秦汉,都有瓮棺出土,明朝实在罕见,葬了贵重的青花瓷内,绝无仅有,这对男女,到底是啥的来历,何种身份,为啥而死,是犯了大逆之罪?还是双双殉情而亡?还是郑和船队成员?抑或来自西洋海外?靖难之役,永乐大帝诛杀建文帝忠臣遗孤?甚至某种秘密宗教仪式?我是思来想去,绞尽脑汁,犹如一部历史悬疑小说,寻不着合理解释,但有一点确定,这是一对恋人,爱到死去活来,生当同房,死当同瓮,永不分离。我爸爸说,我闻着的香料气味,又是啥意思?我说,大航海时代欧洲人,冬天宰杀牲畜,用香料加工腌肉,可度饥荒,青花瓷大瓮缸内,填满南洋极品香料,爪哇胡椒,锡兰肉桂,马鲁古丁香,巴厘岛肉豆蔻,六百年而不散,反而愈加浓烈醇厚,必是用来防腐,像腌肉腌咸菜保存死人,加上瓮缸极度密封,可以凝固时光,肉身不坏,栩栩如生,直到我出生这一天。菜包拍拍我的心口说,爸爸,我怕了。我爸爸抓了孙子说,不怕,菜包。我说,我的托梦能力,恐怕跟此有关,老毛师傅砸碎青花瓷大瓮缸,囚禁了六百年的魂灵头,终归解除封印,可以六道轮回去了,而我刚好降生世上,这两只魂灵头,便顺了我爸爸这条线,投胎到了我身上,这一对痴男怨女,合二为一,变成同一个人,就是我。我爸爸惊说,瞎讲了,还怪到我头上来了。我笑说,爸爸,我又没怪你,我身上缠了古人魂灵,焉知非福呢。

大池子里阒然无声,我儿子菜包,还有黄毛都不吵了。灯光下,烟霞凝华潮翻,好像一轮残阳,慢慢降落到水面,流出一大摊滚烫鲜血,飘过闪闪发光物事。我全身浸在热水里,有点胸闷头晕,闭上眼皮,吸一口气,潜入水下,轻轻交吐出来。待到眼皮打开,我看到一米九的庞大魂灵,坐在我爸爸跟冉阿让当中,仿佛坐一头大象。不单是亨特爷叔,还有老厂长,老毛师傅,建军哥哥,春申厂所有死人,统统回来了,慢慢交显形,坐了活人身边,相对无言。最后,我看到一对魂灵头,从我身体里飘浮而出,他们是一对少男少女,被囚禁了六百年,又自由了快四十年。照道理讲,这样多人进池子,水要扑出去一半,但水面毫无变化,因为每个魂灵头,只重二十一克。几只池子,各有功能,中药池妙手回春,硫磺池强身健体,牛奶池补充钙质,按摩池治颈椎病,这只大热水池子呢,还能招魂。张海问我,阿哥,你在看啥?我笑说,没啥。

其实呢,我是想起三十年前,也是一个春夜,我爸爸带我到春申厂汰浴。那时光,我住在曹家渡,家里没热水器,冷天特别麻烦,煤气灶上烧老多热水,先用热水瓶,再用铜吊子,慢慢倒进浴缸,或者木头脚盆,须臾即冷,极易着凉。这一夜,天上全是星星,苏州河扑散臭味道,河边夹竹桃开了,红的,白的,倒是蛮香。我爸爸骑了脚踏车,荡了我到春申厂,还有人在加班。职工浴室门口,碰着女会计费文莉,头发湿漉漉,飘一层热气,抱了塑料脸盆。她捏捏我的面孔,手指头雪花膏味道,我老不开心了。男浴室里,我爸爸赤了膊,一身栗子肉,弹眼落睛。我慢吞吞脱外套,绒线衫,棉毛裤,棉毛衫,最后脱内裤,赤了屁股,赤了卵。神探亨特,保尔。柯察金,冉阿让,爷叔们都来了,正当壮年,赤裸相见,喧哗。老厂长不怒自威,身上飘了酒味;老早退休的老毛师傅,露出铁钩般右手;销售科长“三浦友和”,讲起医院帮忙,娘子终归要怀上了,苦尽甘来;建军面孔后生,足球运动员身坯,教人羡煞。男人们跳进大池子,水温达达滚,像杀鸡拔毛。我的小小身板,要被烫熟,惨叫了跳出来。大家都笑我,我坐了马赛克瓷砖上,给保尔。柯察金搓背,他被搓得惬意,两眼定怏怏,荒腔走板,讲起国际形势,苏联风雨飘摇,美国星球大战,日本春风得意,柏林墙正被敲掉,伊拉克雄心勃勃,听说浦东就要开发,浦西也要更上一层楼,苏州河边工厂区,要改造成中国的鲁尔区,烟囱如同蜡烛,插满河浜两岸,申新九厂跟国棉六厂的纱锭,连起来要绕地球三圈,春申厂还要扩大十倍,变成万人大厂,风光如同宝钢。大家一道笑了,热水溅起来,泼我一面孔。我爸爸跳到热水里游泳,从蛙泳变换到自由泳,最后改为仰泳,姿态潇洒,好像朦朦胧胧水汽中,藏了一只宇宙,星辰挑满天庭,连同职工浴室的马赛克,统统旋转,一刻未曾停歇。我爸爸仰望工厂的宇宙,优哉游哉,一点都不觉着烫,好像当兵时光,游在黑龙江春夜的宇宙下,冰冷的一江春水向东流。于是,我也不怕热水了,跳进池子,溅起炸弹般水花,屏一口长气,潜入幽暗滚烫的水底。我睁开眼乌珠,看到混沌的水,男人们的茂盛腿毛,像郁郁葱葱的海藻。我用力拔出塞头,一股漩涡激流卷来,不可阻挡的力道,拿我卷入下水道,卷入一只青花瓷大瓮缸,卷入苏州河的淤泥,卷入沸腾的大海。

2019年7月6日星期六初稿于上海

2019年8月5日星期一二稿于上海

2019年8月16日星期五三稿于上海

2019年11月25日星期一四稿于上海

2020年1月7日星期二五稿于上海

第10章后记

《春夜》最早的灵感,来自芬兰大导演阿基。考里斯马基(AkiKaurismki)的电影《升空号》。前几年,我开始系统地看考里斯马基的电影,1988年的《升空号》是一部工人题材文艺片,主角是个芬兰北方拉普兰地区(位于北极圈内,传说中圣诞老人家乡)的矿工,失业后意外得到一辆白色凯迪拉克敞篷车,这车因为老旧,车篷无法升起。这个失业的男人,只能独自驾车,扎着头巾御寒,四面透风敞开,疾驰在大雪纷飞的北欧旷野,背景音乐响起,一个芬兰男人深情歌唱。这首歌叫《Valot》,我查了一下,芬兰语意为“灯”。此情此景,此车此声,如一道电光,点燃了我心内的灯。

我便想出一个故事,名叫《我的诺基亚女友》。芬兰出诺基亚,世人皆知其坚硬耐用,我便设想若是诺基亚还生产汽车,小众的敞篷跑车,怕也是长命百岁。若有一个中国的修车工人,意外得到一部诺基亚牌敞篷车,下班载着浑身机油的工友们,要么载着下夜班的女郎,倒是颇具后工业时代之风情。

我又想起少年时候,我爸爸上班的工厂亏损严重,工人们大半下岗回家,唯独我爸爸坚守岗位,每日上班打卡。彼时,他有一个徒弟,估计是临时工,年龄应当与我相仿。我刚买了第一台电脑,某日我不在家,我爸爸带着徒弟上门,安装了一款单机游戏,好像叫《横扫千军》。那一年,我和我爸爸一起玩这款游戏,但我从未见过他的徒弟,后来未再听他提起过。我爸爸所在的上海第三石油机械厂,在2002年前后灰飞烟灭,工人们各奔东西。我爸爸去私人老板的工厂上班,但并未买断工龄,而是保留国有企业身份,后来正常退休,也算功德圆满。

时隔多年,我忽然意识到,这个销声匿迹的徒弟,与我从未谋面的同龄人,因为我爸爸的缘故,已跟我构成了某种变异的兄弟关系。这关系无关于血缘,而是来自于历史,来自于一个消逝的时代,来自上海与苏州河畔的记忆。小说中关于我自己的经历,我的父母,大半属于非虚构,某种程度而言,可说是我的家庭自传,虚构与非虚构之间,变得尤为模糊。

2018年9月起,我开始写这部小说。十月初,我去了一趟法国,因为我的《生死河》法语版在巴黎出版,我便决定再加入海外有关情节。前后写了一年左右,主人公张海的面目,一点点清晰起来,故事从一个春夜开始,到一个春夜终结,见识过巴黎圣母院的烈火。其间许多个春夜,犹如春天的露水,湿漉漉,黏糊糊,欲说还休,欲断还留,仿佛一张宣纸上的墨迹,慢慢化开,晕染。

终归,我把书名定为《春夜》。

本书的语言和腔调,最后一章,已有详细交代,不复赘述。我以悬疑小说出道,当然还会继续写下去。《春夜》中的悬疑元素,比比皆是,本书却称不上是悬疑小说。“托梦”竟成了某些情节的推手,比如张海夺回外公遗产,亦可算魂灵有道,善莫大焉。川沙古宅的“莲花奶奶”显灵,亦是此例。青花瓷大瓮缸,一首一尾,一男一女,肉身不灭,封印于六百年光阴,大致也是我惯用的风格,却与《春夜》构成混血的杂糅,克里奥尔般的繁衍。张海归来了,故事没有尽头,因为生活没有尽头,历史没有尽头。

蔡骏

2020年4月15日,上海春夜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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