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夜饭做好了,春晚也作为背景音播的热闹,只有忙里忙外最为辛劳的引淑还没上桌,当胡蝶找到他时,他正坐在炉灶前的凳子上把手伸进去暖手,灶里未熄灭的炭火照得他的脸红红的,倒是比平常苍白的脸显得健康红润许多。
“忘记,什么了吗?”看见她进来,他迅速站了起来,红肿开裂的手下意识藏到了袖口里。
“对啊,把某人忘在这里了,”她一手拿了碗筷,一手隔着袖子抓住他细弱的手腕,扯着人直接就往饭厅走,言语间不见怪罪,多的是无奈:“我们家没有那些古板过时的破规矩,你不用给胡家生女儿,也是能上桌吃饭的。”
“再说了,年夜饭当然要一家人一起吃才叫过年啊,哪有把你单晾着的道理,别怕,跟我走。”她只是站在现代人的立场开个玩笑,可她不知道的是,这个玩笑是男人一直以来面临的困境,生女儿才能上桌的言论更是直戳心窝。
“……嗯”男人的声音有些哽咽,好在她忙着拉他,没注意到,又或者是注意到了,但那又怎样,他不过是个没名没分的连小宠都算不上的男人,即便是哭成泪人,也不过是平添晦气,惹人厌烦罢了。
她的语气那样温柔,又说了一家人,就好像他也是这个家的一份子一样。继父支使他干这干那,公公经常给他立规矩,前妻也时常打骂他,就算是哄骗,也没有人愿意像这样轻声细语的哄骗他。
“我会给您,生女儿。”他小声道,声音细弱可怜,语气却异常坚定。
“好好,生生生!一胎三宝!”胡蝶下意识发疯接梗,想到对面的人真的会当真,收起嬉皮笑脸,神色认真补了一句:“养好身体才最重要,你现在太瘦了。”
“嗯。”男人被拉着坐在她的旁边,带着冻疮的红肿手指在桌下悄悄抚摸着自己平坦的小腹。
一胎三宝,她想要的话,他会努力的,努力养好身体为她生孩子,因为他是她的男人,男人只有听话才能得到女人的怜惜,有了女人的怜惜才不会被送回娘家。想到百般嫌弃他的继父和弟妹,他的目光黯淡下来,他已经没有娘家人了,他无处可去。所以,他会听话,乖乖听她的话。
引淑看着碗里她夹过来的肉片和鸡翅,又看了看坐在阿姨怀里瞅着电视屏幕咯咯笑的女儿,更加坚定了要留在她身边的决心,为了孩子,也为了他自己,他也一定要通过她为他制定的“试用期”,得个正经名分才行。
电视机里的春晚放的热闹,毕竟还是小孩子,妮妮早早的困了,爸妈带着孩子先去睡了,只留下引淑和胡蝶两个人面面相觑。引淑先动了,他沉默着站起身,低着头收拾碗筷去厨房洗碗,胡蝶也动了,负责收拾余下的菜盘和清洁桌面。
洗完碗筷和脏盘子,又用抹布把把灶台里里外外仔细擦洗了一遍,系着围裙准备来收拾余下残局时,就看见了干净整洁的地板和桌面,以及坐在沙发上正用湿纸巾擦手的胡蝶。男人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但终究什么都没说,从水壶里倒了杯热水,混了冷水壶里的凉白开递过来,坐在了沙发旁边的小凳子上,陪她一起看着电视机里的节目。
毕竟文化差异不是一般的大,节目里很多名词他都听不懂,然而比起时髦而难懂的网络用语,更加令他费解的是节目中反映出来的女男关系。比如其中一个小品,是年迈的父亲试图阻止女儿嫁给外地的男友。莫不说母父之命媒妁之言,就单讲嫁女这一点,就已经是将引淑的世界观颠倒了一番。
原本他以为这个小品只是特例,没想到接下来还有男主外女主内,旁人称某姓男子妻主为某嫂的环节,而一旁的胡蝶显然习以为常,并不认为节目中的两性关系有何不妥。当初灵媒只叮嘱他不要提是他嫁给对方的话,他还以为是未过门就提嫁娶不合礼数,没想到竟是这样的原因。
回想起她在漏风的牛棚改造的小屋里得知他生出妮妮的诧异,原来并非是质疑他的生育能力,而是惊异于他相对这个世界的男人而言不同寻常的生理构造。不过这些和他没什么关系,无论是在哪边,他都是一个不出挑不讨喜的寡夫,而她是个有文化有能力又温柔的女人,他的条件各方面都和她匹配不上,如果不是实在没有办法,他也不会这么厚着脸皮带着孩子住到她家里来。
正好吃完饭嘴里有点咸,这杯温水来的恰到好处,她一边捧着杯子一边盯着电视屏幕,而身边可怜的男人偷瞄了一眼瞬间空掉一半的杯子,因能多为她做了些事悄悄松了一口气。不管怎样,能用得上他就好。
“你困不困,要先去睡吗?”电视节目的声音被调小,她的声音几乎是擦着他的耳边在响,惊得一颗寂若死水的心猛烈跳动起来。
他转头看她,瞧见她眼睛仍盯着屏幕,心轻了一块,不知是如释重负的轻松,还是希冀轮空的失落。明知道她没功夫看他,他还是努力扯出了一个温温柔柔的笑,回道:“不困。”
“哦。”她盯着电视,有些心不在焉。
春晚实在太无聊,她都要看困了,索性转过头来盯着他看,正好看见引淑还未收回去的温柔笑意,仿若在青年苍白尖瘦的脸上打了些明亮的修饰,然而她见到这张笑脸,心情却莫名低落起来。他确实在笑,但并不见得有多开心,反而将眉眼那几分哀伤渲染得更浓重了。
细长的眉,多情的眼,本该是回眸一笑媚眼如丝的长相,却裹着厚重的苦相,眉眼低垂而无光,连笑起来都是怯怯的。胡蝶并不爱好柔美纤细的男性,可如今这样一位满目哀愁身世凄惨的青年如今就在她的对面,对着她柔柔地笑着,于此时此刻,她终于略通寡妇文学能够经久不衰的奥秘。
本来试着交往只是带他和孩子离开的权宜之计,而在此时,她终于理解了自己这番说辞的恶劣程度之深。这个身世可怜的小寡夫,似乎真的在试图将她当做交往的女友对待,而他们之间的亲密程度,也因她的毫不设防而超出了权宜之计的范畴。因为想着他不会主动对她做什么出格之举,就行失分寸口无遮拦,自己先把格子出到国外去了,而她此前居然还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劲。
最不应该的是,她明知道自己之前错了,但不想改,甚至还想要揣着明白装糊涂继续下去。想了半天也想不到该如何和他开口,也许是一时间用脑过度,也许是病尚未痊愈,她昏昏沉沉的闭上了眼睛,往身前倒过去,差点栽进电火炉里,好在引淑眼疾手快扶住了她的脑袋,冰凉细瘦的手指将她激醒,瞧见男人担忧又愧疚的眼神,她才反应过来方才差点陷入险境。
“您去休息吧,有什么事情我在这里守着就好。”他惊出一身冷汗,站了起来,想要扶她回房间去。
电视机的屏幕明明灭灭,门外时不时有烟花爆竹的响声,温暖的炉火映照着他那张惊惶未定的脸,他的眉眼柔和温婉,不带半点攻击性,他的怀抱瘦弱而微凉,根根分明的肋骨明明白白的展示着这个男人过去所曾遭受的困境。他是个好人,胡蝶因困倦而混沌不堪的脑子里莫名闪出这句话,是个好到能够让人安心和他过日子的好人。
。
他是异界里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乡下男人,从小接受到的教育就是要努力成为一个勤劳能干柔顺体贴的男人,而他们这样的男人最大的幸福,莫过于嫁给一个家里田地多能吃的饱饭又懂得疼人的妻主,有一个自己的小家,生几个懂事的孩子,孩子们都健健康康的长大,这辈子也就算是圆满了。
如今来到了这里,他的生活轨迹应该也不会有太大的变化,不管这里的其他男人是怎么想怎么做,他的唯一愿望就是自己和孩子能被她所接纳,有名有分的跟在她身边,侍奉好婆公,再生几个大胖娃娃,这样想着,以后的日子就都有指望了。
本该是这样的,本该是这样的,但她试探性收紧的怀抱让他的心跳没由来漏了半拍,他感觉心里面毛毛的痒痒的,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也不知道她想要做什么。是……想要吗?可他是她的男人,如果她想要他的话,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子,轻轻地抱了一下,就又松开手臂,站直身子推开了他。
她刚才好像被他的肋骨硌到了一下,看着她因疼痛而皱起的眉,引淑的眸色黯淡下来。丰满匀称体态娇小的男人往往更得女人欢心,雇佣他做鞋的陈家夫郎就是这么一个柔软娇俏的妙人,男儿之间的话题无非就是那么些,陈家夫郎偶尔红着脸分享自家妻主的宠爱,虽然已经生了一个孩子,引淑却从未体验过这种恩爱。疼痛,羞耻,辱骂,才是他经历过的内容。
这样的境遇已经不是第一次,他已经习惯了,似乎除了村里是个男人就可以的光棍流氓,根本没有正经女人对他感兴趣,也包括他那个重病早死的前妻。女人真是蛮横霸道不讲理,一见面就问他以后要生几个,可连他的身体都不想亲近,他自己又怎么能生出孩子来呢?
“我们这里的风俗是过年要有人守夜,然后在十二点放烟花,”她点了点手环,递到他的眼下:“看,现在已经十点半了,还有一段时间呢,既然不睡,我们来聊聊天吧。”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