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有这一幕,还得从一个时辰前说起。
圣上今日特地命御厨备好了吃食,君臣二人共用一席,此等无上恩宠,柳琮山自然恭恭敬敬应下来。
两人在席间不似君臣,更似那阔别已久的忘年之交,上至家国大事、下至各州趣闻乃是无话不谈。
皇帝于公于私都对自己这位亲侄子那是越看越满意,若不是自己夜里的去向归属全权交由皇后娘娘定夺,需得随叫随到,皇帝甚至想留了他在这皇家庭院里对月饮酒、掌灯夜游。
两人相谈甚欢,内侍来报,言曰刑部陶尚书有要事相禀。
皇帝前脚刚刚离席,方才还风度翩翩的柳琮山瞬间没了顾忌,望着一桌子好酒好菜,想着横竖是给自己准备的,又实在饿极了,索性风卷残云起来。
习惯成自然,柳大将军憋了老久,这下原形毕露,不知不觉显露出打铁匠许淮山的霸气吃相——这厢左手提了酱猪肘,右手丢了杯盏、抱起酒坛,啃得是红光满面,皇帝冷不丁走了进来,整好撞见他嘴角流油的一瞬。
于是便有了方才那一幕。
皇帝脸色复杂,眉头皱得老紧。
面对皇帝的质问,柳琮山一面起身相迎,一面思绪飞转,正欲回话,却被皇帝挥手打断。
“罢了罢了!今日只谈情分,不谈君臣,你且吃着。”皇帝亲自摁着他坐下,柳琮山一言不发地受了,又听皇帝慈祥道:“子岳长年在外,朕怕你乍一进宫吃不习惯,还特意差人做了些家常菜品,如此看来倒是正中下怀。你吃得高兴,朕看着也高兴呐!”
“…”柳琮山实在想不出如何去接这话茬,只好抱拳尴尬道:“臣有幸大饱口福,谢陛下恩典。”
“呵呵,你这孩子真是有趣得很。今日便由着你胡来,往后在老登…咳,在侯爷面前可得收敛着点儿,否则仔细你的皮!”皇帝心情舒畅,半开玩笑道。
眼前的青年是他手里最锋利的宝刀,平时他也是乐意宠着护着的。
不过该敲打时他也不会含糊。
柳琮山连连称是,再没了大快朵颐的热情,只陪着皇帝浅酌。
皇帝摇晃着杯盏,突然说道:“方才是刑部那头传了些消息,沈钦州想见朕一面。”
听得这个名字,柳琮山神色一肃,正襟危坐起来。
“他倒是提了条件。”皇帝看着面前威武壮硕的青年,嘴角一勾,“这老东西知道朕言出必行,想用各个州县的奸细名单交换他沈家嫡孙一条贱命。”
柳琮山一瞬间便想明白许多事,摩挲着杯沿,眼神深不见底。
“那陛下的意思是?”
皇帝笑了:“子岳在想什么?”
柳琮山一愣,心道这帝王心术当真如海底藏针。
他向来只擅长应对战场上的千变万化,从前鲜入朝堂,这方面却是不及他爹,只知晓眼下怕是要三思而慎言。
“沈钦州关在狱中,尚且不知柳家军之事,还将这所谓的名单当做筹码,做着青天白日梦呢。”皇帝果然话锋一转,反问面前之人:“朕以为不可,必要让他沈氏鸡犬不留,子岳意下如何?”
此话一出,柳琮山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皇帝明知道他的回答,却故意有此一问。即便如此,他仍是要顶上去的。
“臣以为大可行此交易。”
皇帝似笑非笑地盯着他,黑曜石一般的深邃瞳孔仿佛能看穿一切。
柳琮山也是头铁,挺直腰板杵在那处,丝毫没漏了怯。
短暂的无言。
“说。”
“如今内乱虽平,若有此名单,与现有情报加以对照,亦可作查漏补缺之用。”
“非此名单不可?朕以为各地官兵与情报机构多折腾些时日,彻底荡清余孽只是时间问题。境内与北地双管齐下,这也是既定的规划。”
“如此一来,自然是要多劳力伤财一番。”柳琮山不卑不亢道。
“劳谁的力,伤谁的财?”皇帝冷笑:“柳将军,试问这柳家军是效忠于你还是效忠于朕?”
柳琮山立马扑通一声跪下,叩首道:“柳家军自始至终只效忠陛下一人,臣愿为陛下排忧解难,在所不辞。”
“既为朕的柳家军,劳力伤财替朕分忧不是理所应当?心慈手软、宽恕罪臣之后乃是天家大忌,沈氏早有狼子野心,子岳这是要朕担下风险吗?”
柳琮山有些头皮发麻,一时竟分不清眼前的帝王是在刻意敲打还是真对他有了猜忌。
又回想起三年前这位陛下在群臣面前“问罪”于他之时炉火纯青的演技,柳琮山咬牙道:“全国上下正值特殊时期,柳家军情报网从月初便全力运作、四处抽调,其中损耗颇多,经费人手皆已告急。又因大军开拔在即,情报重心必将北移,现下若是能拿到这份名单,兴许能够有所缓解。至于沈家后人,无知幼童而已,待得沈钦州伏诛,沈氏满门抄斩,其一言一行皆在监视之下,便是长大成人,如何能翻起风浪?陛下威能无限,魄力更是亘古罕有,参与反叛的严将军尚能被您收拾的服服帖帖,便是提线木偶也能物尽其用,这亦是陛下胸怀宽广、御下有方的体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