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血骷髅对须于鹤的了解,谅那厮并无筹谋这等大事的能耐,背后必有高人指点。
天霄城是她安插在渔阳正道的重要棋子,不容他人染指,从客观上说,是天痴惹上奉玄圣教,而非本教先出的手——血骷髅抱着侥幸之心,悄悄跟在青年身后,一面发出密令,召集麾下包括童陌颜在内的三位茯背使,欲扭转方针,反正天霄城暂时也动不了,索性改拟对付天痴的方案,为方骸血盗取其功体铺路,彻底解决吐血怪症的大患。
茯背使的回复迟迟未至,最终等来的,却是教尊所发的崇武圣令,命她于上巳隔夜,至钟阜城通古坊一会。
(终于……还是来了么?)
血骷髅悚然一惊。
上回教尊传召,是向三使布达大典之事,算来已有两年余,这次罕见地发令急召,保不齐是要追究她擅自擒捉陆明矶、招惹天痴一事,连茯背使的传递炼都被组织阻断,可见事态严重。
这下她也顾不得骸血,满怀忐忑飞马进城,直到收得中继站的海东青,才确定权位未遭剥夺,教尊纵有责备之意,约莫就是口头申诫的程度,稍稍放下了久悬之心。
教尊御下算是十分宽大,不轻易责罚,甚至有种冷眼旁观、满不在乎的虚无之感,然而一旦出手,就只有骇人听闻而已;相较之下,心珠同三岁孩儿挠痒痒差不了多少,根本不值一哂。
拿捏那道红线,小心翼翼于边缘疯狂试探,在范围内将自身的利益极大化,可说是每位骷髅使的日常心力之所聚,简直再正常不过。
她在亭外窥伺许久,确定无人,才施展身法掠进,见石桌上置了盏血红灯笼、一顶山魈颅盔,以及一袭乌红大氅,正是她平日在下属面前所着。
身穿夜行衣的女郎没迟疑太久,迅速披挂,点亮灯烛。
突然间,亭外相异的两个方位里,各亮起一青一白二色灯笼,青灯之后,其人身披厚厚的蓬草蓑衣,头戴朽木髑髅,宛若山鬼忽至,正是虫海之尊木骷髅。
白灯后则是一抹娇小的雪白衣影,来人纸面执灯,握着长柄的小手肉呼呼、白嫩嫩,瞧着无比腻滑,手指以比例来说算是相当修长,精心修剪过的指甲如钿贝般浑圆莹润,教人不忍移目,仿佛这只集美艳清纯于一身的手才是本体,却不是灯海纸骷髅是谁?
血骷髅没想到自己居然是最晚到的一个,暗自庆幸适才变装时,未因一时贪凉取下覆面巾,否则真身为其他两名同僚窥破,降圣大典也不用争了。
装出从容淡定的模样,霍然转身,大氅泼喇喇地搅风扬起,绘有髑髅墨徽的血色灯笼从乌氅间闪现,朗声道:
“本座如期而至,不想两位却是久候了。”
木骷髅冷笑。“我以为血使是先去阙府,才来的灵囿庄。血使手握天霄城的重兵,连教尊也未必使唤得动啦。”
他从舒意浓手里掠走异铁,显知天霄城已成血骷髅禁脔,故意当着纸骷髅的面扯皮,是嫌知道的人还不够多,将血骷髅的底牌一掀再掀,拆台的意味至为明显。
血骷髅不知他为何老针对自己,但抢在大典前除掉有力的竞争对手,本就极之合理,哪需要其他理由?
摊开近年开疆辟土、吸收教众的实绩,三支中无有与血海一系比肩者,被联手对付都不奇怪。
倒是“针对”二字掠过脑海的瞬间,蓦地省悟:“攒掇须于鹤对付天霄城者,必是这两人其中之一。”
行云堡根基虚浮,与天霄城维持表面合作,暗中使绊子加以掣肘,分其权而多劳其力,毋宁才是更合理的做法。
须于鹤未必不明白这个道理,只是利令智昏,不免受人操弄。
但木骷髅和纸骷髅就不同了。
能自降圣大典胜出,便是新的教尊,可享六十年不老不死、巍然立于众人之上的灿烂生命,施展至寒之神的诸多神能……这彩头简直无与伦比。
无有江湖势力在手的木、纸二使,已被领先的血骷髅远远抛在后头,再这样下去连开典选拔的工夫都省了,论功行赏,直接指定血海一系即可,还打捞什子擂台?
木骷髅讽刺她拥兵自重的酸言酸语,恰恰反映了男人的焦急与无力——血骷髅是这么理解的,怡然道:
“本座今日才进城,耽搁了些许辰光,不似二位窥伺既久,好整以暇。木使拿走异铁颇有时日,不知锻造骧公铁令的进度如何?须老儿就是一废物点心,文不成武不就,劫远坪上若拿不出铁令镇场子,辛苦召开的大会怕是为人作嫁,平白铺就青云阶,拱得他人上丹墀,岂不可笑?”讽刺了他一把,更点出“须于鹤是受你指使”一事,从两人的反应,或能判断幕后黑手到底是谁。
果然朽木髑髅的眼洞内精光暴绽,木骷髅重哼了一声,阴阳怪气道:“异铁是献给教尊之物,又不是本座自讨了去,与我何干?你莫含血喷人。”
血骷髅连连点头,又故作讶然道:“那就是熔不了了,原来如此。那梅少昆近日不见踪迹,我还道是落在木使手里,怎么居然不是么?”她当然知道赵阿根同舒意浓那个没用的丫头混在一起,只是戳他一下罢了。
岂料木骷髅右手五指却捏得格格作响,怪声道:“你说什么?胡说八道!”蓬袖一扬,一道匹练剑气“唰!”掠过亭畔,削得草叶飞卷,沙石激扬,如篷帆般卷出断崖,哗啦啦地散入底下半涸的伏岁泊。
血骷髅立于亭中,自是不受影响,但木骷髅这手或威吓或泄忿,纵无伤人意,也是够不讲情面的了。
血骷髅未携兵刃,切掌当胸立起门户,森然道:“木骷髅,若要打杀,本座惧你何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