舟山之主十数年来深居简出,但并非足不出户,山下私厩不但饲有好马,还有辆由石世修绘图监造的四乘马车,能驰多载,连人带轮椅装进去绰绰有余。
坊间甚至有人谣传:东镇之所以放名侯一马,正是以此车的设计图换来,慕容柔拿去依样造了兵车云云,说得有鼻子有眼。
石世修携石欣尘与耿照同去,阙牧风以“保护赵公子”为由硬跟,白衣秀士不置可否,由伍、翟二位门生驱车,四匹健马奋力驰驱,赶到吊头陂时已是申正三刻余,差一点便要误了约期,然而却不见天痴的踪影。
时近傍晚,日影渐西,距城门关闭剩不到两刻,按理集市早该散了,未料车马大道上却挤满看热闹的人,迟迟不肯离去。
石欣尘推着轮椅,阙牧风在前头“不好意思啊”、“请让让”地排闼开道,好不容易挤到前头,见道中插了根杯口粗的铁杆红缨枪,足有丈余,一人鼻青脸肿、满颔是血地吊在上头,右臂软软垂在一侧,肿胀发紫,扭曲得怕人,约莫连骨骼都碎得不成形状,仿佛被石磨辗过,惨不忍睹。
那人左臂被麻花卷似的铁条缠在枪杆上,显然是“铁判官”谭识耘的另一柄铁尺。
从他一身华贵的武服来看,肯定是与谭升瑞一起混的猪朋狗友,只不知如何得罪了天痴,居然还能比谭升瑞更惨。
铁枪后扣了只大钟,足有三人合围这么大,不晓得是如何弄来,光这么搁着,钟口都深陷地面,边缘处挖了个土拨鼠坑似的小小洞穴,用途不明。
石欣尘见男子出气多进气少,欲上前施救,却被一旁的大婶拉住。
“哎呀姑娘你不知道,那是坏人啊,罪有应得。你瞧见那位大爷没有?”女郎定睛一瞧,才发现铁枪前坐了个披麻带孝的瘦小老人,只是丧服脏污太甚,瞧着一团土堆也似,匆匆一瞥竟未留意。
“那位老大爷带着闺女,在城里的酒楼卖唱,那厮见色起意,多方调戏,后来还把人单独骗进了‘翠光涵’,就没再出来过了。老人家等不到女儿回来,到处打听,翠光涵的嬷嬷才说他闺女摔倒碰了头,死了,尸体被送到城外义庄火化,但她也没瞧见,都是这帮畜生说的;说的时候还嘻嘻笑笑,不当回事,只说扫兴。”
耿照听得握紧拳头,阙牧风怒极反笑,捋起袖管吐了口唾沫:“这种王八蛋干吊着干什么?扔石头啊。”
身畔的小贩压低声音道:“公子爷有所不知,那一位不是别人,是城尹大人的小舅子。除了大和尚,没人敢动他的。”
“小舅子又怎的?朝廷有王法啊!”
“你少说两句吧,还王法哩,人家姐夫就是王法!”
“城尹大人府里的‘神枪破虏’施公子谁不知道,你还以为这破事是开天头一遭儿?”
众人七嘴八舌下,耿照终于把事情的始末弄清楚:
老汉往城尹衙门击鼓伸冤,衙差问了他欲告何人,惊得魂飞魄散,乱棒把老人撵走,让他趁早绝了念想。
老汉求助无门,竟致哭瞎双眼,只因大仇未报,不肯随女儿而去,原想着再去衙门讨公道,谁知一路摸索,磕磕碰碰来到吊头陂,始知行错,不知该如何回去,在道旁放声大哭:“苍天啊,祢是不是也瞎了,怎地如此无眼?”
忽听身畔一人道:“天是不会给你公道的,贫僧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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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世修冷笑不止,低道:“肯定是他。忒大的口气,也不怕闪了舌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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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这日稍早,吊头陂的市集开始聚集人潮的时候。
正往蓼菱洼去的僧人,并未伸手去扶瞽目老者,蓦地身形一晃,自人群拎出个鬼鬼祟祟的家伙,扔布袋似的掷到场子中央,摔他个四脚朝天,冷冷一睨:“獐头鼠目,非奸即盗!你跟老人家做甚?”
老汉听那人支吾几句,哑声道:“是你!我认得你的声音……在城尹衙门外,赶我的人里也有这厮!”
围观者中有人道:“确实是衙门的人,叫李六子对吧?”众人正怀疑老人目不能视,何以离城忒远,如今看来,竟是衙门派人暗中导引。
至于引到城外荒郊想干什么,简直不堪闻问,顿时爆出此起彼落的嘘声,还有气到喊打的。
李六子见情况不对,没口子喊冤,说自己啥都不知道,是上头的人不耐老汉日日在衙门外转悠,让他尾随,逢老汉向人问路,便打手势引往他处;问他“上头的人”是谁,又推拖半天,说不出个所以然。
僧人只说个“好”字,带着李六子倏忽消失,如施妖法,不到半个时辰便又回转,手里却多了个巨大的铜钟。
有眼尖的认出是城尹衙门钟楼上所悬,不知多少斤重,僧人居然单手承托,仿佛不比一只灯笼稍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