场上除轮椅旁的三人之外,就只有另一头满地的人墩尽处,一人负手而立,中等身量,腰杆挺直,锦袍皂靴,金环束发;两颊略显清瘦,压眼的剑眉与耳畔两束扎紧的鬓绺在余晖下泛着金芒,整个人宛若一柄匣中龙泉,虽未出鞘,足见锋芒。
他瞥了周遭百姓一眼,冲石欣尘遥遥颔首,却未看轮椅上的白衣秀士,缓道:
“鹘入鸡群巍是病。”语调平和,略嫌沙哑的声音透着一股不知是执拗抑或沧桑的异质,却未运使内力,就是普普通通地说出口罢了。
耿照心中一凛:“他便是靡草庄的主人,诸葛残锋!”又看几眼,果然与方骸血有几分相像,清瘦结实的体型也如出一辙,难怪石世修能认出。
拜诸葛残锋所赐,石世修便不提运内力,也丝毫不显奇怪,若无其事接口道:
“高陵说剩几微尘!”最末的“尘”字一落,金红袈裟飞入场中,如摩云金翅鸟般凌空罩落,来人单足立于铁枪杆顶,迎风一晃,足尖似黏住杆头,踩定时铁枪甚至并未稍沉,轻功造诣已不能以“绝顶”呼之,只能说是骇人听闻。
(……天痴上人!)
名动渔阳的佛门武尊,世所公认的北域武林第一人,就这么从天而降。
抱头蹲地的百姓闻声抬头,第一眼便见得他头上的五佛宝冠,冠侧长缨飘飘,浑身织锦金绣,衬得背后偌大的夕阳宛若金轮般闪耀,不禁喜动颜色:
“大师来了……大师来了!”有人索性就地跪下,合什低诵佛号,像目睹了什么神迹般,莫名感动。
对比“冠缨索绝”的狂人诗号,天痴远比耿照想像中更宝相庄严,虽说现实里穿得同地藏王菩萨差不多的和尚,此前少年是一个也没见过,连琉璃佛子都是以俊美出尘突显其清静无垢,打扮并不招摇。
能扛得住扮戏文似的夸张行头,非但不显可笑,反令人望之肃然,除了天痴气势慑人,可能也是他本身相貌堂堂,同山主一样是个好看的男人,只是气质更为阳刚,光看便觉心如铁石,难言情悯。
不近情理到了某种程度,让人联想到天地的无情,或也算近神之人了吧?
耿照想起他的进士出身,听人说过所谓的“状元相”——皇帝殿试不看卷子,凭的是第一眼的印象。
天痴的相貌,就有股能受天子青睐的堂皇贵气,于此石世修的阴柔俊美反而不如他讨巧。
天痴看都不看底下诸人——包括昔日的结义兄弟——重重哼道:
“贱人狗命,撑什么撑!”也不见顿足运劲,施羽志轻轻一搐,七窍中扑簌簌地汩出乌血来,更不稍动。
此前他虽是半死不活,多少能瞧出“还没死透”的细微迹象,至此连不懂武功的老百姓都能看出,这厮总算是断了气。
僧人垂落视线,冷道:“行了,仇人已死,用不着忍耐啦,去寻你家闺女罢,莫让她久候。”瞽目老汉动了一动,慢慢垂首,似在向他道谢,又像终于放下苦痛哀戚,沉沉睡去。
“……老丈!”石欣尘忍不住悲鸣,却不敢稍离父亲,耿照明白她的心意,抢先掠至老汉身旁,一搭腕脉,果如槁木。
但老人双目闭阖,嘴角扬起,神情无比放松,对照瞠目横死的施羽志,即使是耿照,一瞬间也涌起“天理昭彰”的感动与感慨,冲石欣尘摇摇头,将老汉的遗体抱回。
众人自动让出一片空地,有人取草席盖住遗体,周围不住传来虔诚的念佛声,饮泣吞咽此起彼落,虽非亲朋故旧,却都感同身受,齐齐送老人最后一程。
天痴飞落铁杆,起脚一蹴,铜钟飞出三丈开外,轰然坠落,原地露出叠在里头的几人,气息奄奄,动也不动,背心还见得有起伏,显未咽气。
天痴冷眼瞧着,失望之情溢于言表,突然一声断喝:“……滚!”几人应声眦目,“呕”的一声大口喷出鲜血来,活力顿生,手脚并用撑地而起,连滚带爬,片刻间便逃得远了,动作瞧着比饱睡之人还精神。
耿照却知他是以霸道的劲力催动那些人残剩的命元,只怕奔到途中就会断气栽倒,救无可救。
看来天痴上人对老天爷的留手极不满意,像足底发劲震死施羽志那样,也对几人做出自己的裁决。
僧人转向镇东将军的铁骑,歪斜的嘴角与其说挑衅,倒像在轻蔑中掺杂了跃跃欲试,仿佛已见人横马裂,一地的脏腑残肢,血流漂杵,与外表极不相称地活动了下颈椎骨,扭转间发出令人牙酸的啪啪轻响,和颜笑道:
“还在啊,那就别走啦。你们想怎么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