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事约莫发生在半个月前,但衙差既未上靡草庄问罪,住持更迟至今日才来,显是案情被人压下,未曾声张。莫非是樊轻圣——
定然是他。
那孩子不知自己招惹了什么样的横暴之徒,敢在这厮的地头撒野,以他的武功,回寺后拿住区区一名无知野孩,不过反掌间耳。
便让絮儿跑上十天,也不过就是他半日间的脚程,这场捕猎的结果如何,根本毋须多问。
樊轻圣终是守住与他的约定,在絮儿犯下滔天大罪后,令其伏法;施压官府不让声张,或为保住诸葛家的声名,更可能是规避管教不严的责任,以免动摇他心心念念的“渔阳武林第一人”地位。
“我……我将散尽敝庄钱财,略补村人所失。”靡草庄之主垂落双肩,喃喃说道;至一绺散发翻覆额前,始知俯首之甚。
“敝寺日前薄施赈济,稍解燃眉,能得庄主义助,实为百姓福。”智晖长老口诵佛号,和声道:“弃而去者,皆为业报;离染回向,胜造浮屠。愿庄主勿为所失而长哀。”
“……谨遵长老教诲。”
他一路送智晖长老出庄门,无视蔓草丛生、乏人问津的破落园景,昂首阔步,不亢不卑,腰杆挺拔如剑,堪称是这座半圮的剑冢中,最笔直的一柄。
闭起斑剥的乌漆大门的瞬间,失载的泪水才溢出眼眶,锦袍男子跪倒在门闩之前,咬着牙吞声忍泣,双肩颤搐,久久不能自已。
……………………
过去的三年七月又零八天里,诸葛残锋一直当他死了,甚至养成在佛堂诵经的习惯,许是智晖长老那句“离染回向”所致。
就连当年疯魔于寻道之时,他都未曾如此,看来追悔、内疚和自责,是比胜负心更强烈的动机,会在不知不觉间改变一个人。
天痴说“那小子离寺不过三年余”,诸葛原以为是装傻推托的别词,不欲石世修知晓当年的丑事。
但樊轻圣至多是流氓,既不是、也当不了骗子,越说诸葛残锋觉得他并未诛杀絮儿,是真认为那孩子跑了,说不定还松了口气,这也使得石世修的说帖意外地具有说服力。
鼎儿的媳妇娘家姓方,此事只有张冲知晓,以他口风之牢,尤其不会对石世修泄漏,石世修不可能凭空捏造出“方骸血”的化名。
而那孩子舍弃了“诸葛飞絮”之名,改从母姓,以骸骨血肉之流的残暴意象自况,似也合情合理。
不同于天痴,石世修是有可能说谎的,至少很擅长隐瞒重要的信息,借以掌握优势。
但他的功体确实出了严重的问题,内息阴柔暗弱,仿佛荒怠已久,对外力的反应极之迟钝;说是凭空倒退了二十年,兴许都嫌客气。
就算有心为之,诸葛残锋都不知该如何使得,况且这对石世修没有半点好处。作伪到了这等地步,徒然自误而已,实是大大的违背常情。
石世修不知他心中计较,从于好以彼岸之花淬体说起,一直说到离三昧与她几乎在同一时间消失、于好再以“容嫦嬿”之名寄生天霄城,逐步将玄圃舒氏吸收渗透,改造为奉玄教的马前卒,最终得出圣教之主为离三昧、奉玄教是为实现无上佛国而生的惊人结论。
“……然后收了诸葛飞絮那小混蛋为徒,把你我都求不得的‘随风化境’,这便传给了他?”天痴抱臂冷笑,啧啧摇头。
“我在你心中,原来是这么蠢的么,石世修?”
白衣秀士尚未还口,忽听诸葛残锋问:“他葬在何处?”指的自然是张冲。
“斗雪道迹后头的梅花林。”冷不防一指阙牧风,哼道:
“我下不得舟山,让这小子代办张冲的身后事。若墓冢棺椁置办得不够体面,可至酒叶山庄寻阙家二郎,你收拾完了,我再收拾。”诸葛残锋点头,余光一瞥,阙牧风不由得打了个寒噤,却见诸葛残锋转过身来,整了整襟袖,冲他抱拳行礼,长揖到地,十分郑重。
以他的身份本毋须如此,阙牧风吓了一大跳,蓦地省悟:“张冲是他的兄弟,代殓手足,确实是人情。”换作是自己亦当如此,便不推辞,冲他一拱手,潇洒地受了一礼。
诸葛残锋转对石世修。
“改日若想亲往奠祭,我随你走一趟。”意思是说沿途有我保证你的安全。天痴冷笑:“话别说得太满。且不论老二未必想见他,你可从没打赢过我。他今日都未必回得了舟山,改的是那一日?祭日么?”
石世修叹了口气。
“我的话你尽可不信,但拳头是生不出道理来的。你能打,我等非是对手,可你打得过圣僧么?但凡我适才所言,有七成……不,便只五成为真,你能再逞凶斗狠也就这会儿了。”
天痴大笑。“证据,石世修,我没有你想得忒蠢。你说那方骸血能使‘随风化境’,人在何处?你说张冲死了,我肯定会掘出棺材,亲眼确认。至于奉玄教、骷髅使……这些个魑魅魍魉若非编造,我上哪儿瞧去?
“我只知天霄城舒家的小花娘这几年多惹争端,通宝钱庄被七玄屠戮一空,也有她搅局的一份功劳。七砦联盟才来找我主持公道,你便屁颠屁颠爬出老巢,抖出这一通花花肠子,在我看来,你家小妾与圣僧齐齐消失的巧合,未必更可疑。”
“我带来了人证。”
顺着白衣秀士的目光,诸葛、天痴的四道冷锐视线终于交汇在耿照身上。
“这位赵阿根小兄弟,从浮鼎山庄起便目睹奉玄教假七玄之名劫掠杀人,当夜那伙凶徒即由方骸血领军,在阜阳、舟山他俩亦曾多次交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