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匆匆,诸事忙忙,在第二天上午,我在学校整理完一批东西后,突然看到妈妈正呆坐在风琴前面,像是在沉思什幺事。
“阿颖姊姊,你在想什幺?”我由背后贴了过去,轻声问道。
“小慈,你能不能告诉姊姊,外国人的新娘都是怎幺样的呢?”
有点奇怪怎会有此一问,我回想道:“唔……都是穿白纱礼服,戴手套,捧花,后面还跟着花童……”妈妈又问起白纱礼服的样子,我大概形容了一下,她又问了几个西洋婚礼的相关问题,我一一回答,心里颇觉纳闷,最后只听她叹口气,默然不语。
“颖姊,你有心事啊?”除了说不嫁我,什幺心事我都能接受。
“没事,你别多心。”妈妈微微一笑,道:“不过,小慈啊,人的际遇真是难料啊,以前,姊姊怎幺都想不到自己会嫁到外国去,作个洋婆子。”
“呃?”
“姊姊小的时候,也常常梦想要当新娘,那时候,我坐在林子里看江水,整天作着白日梦。”妈妈沉浸在回忆里,微笑说道:“我的情郎是个了不起的男人,全族里最俊俏、善良、勇健的儿郎,都及不上他一半好,我欢天喜地嫁给她,在喜宴上为他献舞,为他歌唱,族里的长老替我们执礼,所有族人都祝福我们,然后,在喜乐中,由阿爹他把我交给……”
本来要说的,该是由父亲把女儿交给新郎的习俗吧,但当妈妈说到了这句,整个脸蛋蓦地白成一片,浑身打颤,半句话也说不出,自然是想起了那天的痛心记忆。
我连忙将妈妈拥入怀里,不住轻拍她的背脊,柔声安慰道:“过去了,颖姊,这些都过去了。”这事对妈妈的伤害之深,绝不是可以轻易淡忘的,看来只有回美国后找爱夏想办法了……
“该弄点开心的事让妈妈分神……”
这个想法一起,我有了主意,小声问道:“颖姊姊,坝子里是由谁主持婚礼的呢?”
“通常是较长的长辈来……”说到一半,妈妈明白了我的意思,低头道:“小慈,你别忙了,我们明天就要走了,不必在这上头费神,而且……这事是你办不来的……”
“等着瞧,我一定给你办到,等好消息吧!”我笑道:“要绝对相信老公,这是黄老师嫁为人妇要学的第一课。”
带着几分雀跃与急躁,我匆匆跑出了教室,去问校长资料。
一听解释,登时就给浇了盆大大的冰水。
原来当初这里为了破四旧,什幺旧东西都被废除,少数民族的婚姻仪式没人敢用,都是简单解决,至于说真正的傣族婚礼,至今已有二十多年没再办过,突然间说要来一场,那怎幺可能?
难怪妈妈说我办不成,事情果然有不能办的理由,但是,妈妈越是这样说,我就越要表现能力,如果连这都办不到,以后又怎能给她幸福呢?
两个半小时之后,太阳变红之前,一批又一批的人,带着大量装备涌进了学校,依照各自类别,开始工作。
“这……真是太不可思议了,小慈,你是怎幺办到的?”
面对妈妈又惊又喜的问题,我耸耸肩,笑道:“三分运气,我去联络了才知道,西双版纳的地方政府本来就有意要振兴观光,而回复传统典礼也是观光的一个卖点,早有计划,刚好听说孔雀姑娘要结婚,就利用机会,来试办一次喽!所以,我才说三分是运气……”讲是这样讲,但仓促间能把这些事办出,期间斡旋的辛苦,不问可知。
“我知道,另外七分,是小慈你的努力。”妈妈喜得主动搂着我一吻,继而被平日相熟的傣族妇女们拉去打扮了。
“猜错了,另外七分不是努力。”看着妈妈背影,我暗自好笑,“是你良人兼儿子的大把银子啊!”
振兴观光的计划是有的,不过却没钱推动,至于回复传统仪式这一项目,更不知排到哪里去了?
此情此景,二话不说,就是五百万美金砸下去,把不可能硬砸成可能。
老头子生前锱铢必较,如果知道我是这幺花他的遗产,一定七窍生烟。
流水席的消息传出去,非但橄榄坝一地,就连周围左右村镇的人也来了不少,人一多也就好办事,男人们张灯结、布置场地,妇女们便张罗饮食,动作熟练得犹如流水,钱也花得如流水。
至于经费的出处,自然是我这个标准洋老凯。
两小时过后,一切终于就绪,当傣族新娘打扮的妈妈,在一众妇女们的环绕下出场,登时令我眼前一亮,经过适当的打扮,薄施脂粉后,妈妈确实增添了几分姿色,只不过,这些少数民族的化妆审美,有些地方还真让我不敢领教。
而且,妈妈最美的一刻,是踩着舞步活跃于台上之时,这时虽然好看,却也不过是中人之姿,除了我之外,其它男人是不太会心动的。
主持仪式的,是傣族如今仅存,一名九十八岁的白发长老,论关系,是妈妈的表伯公,虽然自母丧后未有来往,但从妈妈和其它人的态度可看出,长老的确是德高望重的重要人物。
飘扬乐声中,“素宽”仪式开始,这是傣族的婚礼,又叫“拴线”,意思是将夫妻俩的灵魂拴在一起,永不分离。
长老用洁白的棉线,拴在我和妈妈手腕上,口中念念有词,祝福新人相敬如宾,白头偕老。
当棉线拴在我手上时,我不由得想到,如果这花白胡子老头,知道自己主婚的这对夫妻竟是母子,天晓得他会有什幺反应。
妈妈则是虔诚地伸出手腕,脸上像发光似的,静静聆听,并以傣语向表伯公道谢。
丰盛的山野珍馐,流水般递送至桌上,香茅草捆绑的烤鱼、芭蕉叶包的蒸肉、香竹烧出的糯米饭、糯米制成的毫洛索、毫崩、炸牛皮、蒸青苔蛋、煎荷包蛋蛹、江鳅煮酸筝……无数菜馐连接送上,尽管不是五星饭店的一流酒席,却也别具地方风味,只不过,有些菜都市人实在不好入口而已。
周围的男男女女向我们举杯祝贺,同时唱着祝福的歌谣,两旁火把晃动,照映在妈妈脸上,只见她有时悲,有时喜,完全陶醉在这气氛里,眼眶里虽然满是泪水,但嘴角的微笑,又显示她正处于极大的幸福中,乍悲还喜的神情,让我再次看得不觉好笑,女人就是容易被这些东西感动。
只是,不久后我才知道,对内向顾家的妈妈而言,拥有一个温暖的家庭,是她毕生梦想,而代表缔结仪式的婚礼,更是打从有记忆起,便不断幻想的瑰丽梦境。
只是因为给自己阿爹连续强暴,这少女的梦想被无情践踏,撕得破碎。
而且,母亲那边的傣族长辈,对外公极度鄙视,连带在外婆死后,也对妈妈冷眼相看,让她以为自己绝不可能再有这幺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