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爹,雪姑不见了。”夏儿从帘下走了出来,一见店门口站着的老者,愣住不说话。
“不才犬女,见笑。夏儿,这是曾与你看病的光庵老先生,可记得?”
“自是记得,王爷爷,万福。”
老儒笑得两眼眯成了缝,他见夏儿一身寻常妇女打扮,梳着平髻,着遮眉的青绫额帕,侧边云鬟绕结处别着一支金蝴蝶钗,后垂少余发,以两根朴素月白细长带系之。
她上下穿着彩绣海棠纹封边的淡紫布袄裙,足上一双象牙色绸布鞋,尖头从裙下稍稍翘出。
低头行礼时,一对长长的宽袖并一条浅葱色手巾层叠在腰际。
他开口道:“令爱体态健康,仪表不凡,温相公好福气的。”说罢从袖筒里摸出一小个香囊赠与她,夏儿则屈身道谢。
温企良问道:“动问一声,姚公姚知府今作何打算?”
王老先生答:“姚善府公已寄书往松、常、镇、嘉四府知事,欲勤王。”
温企良低头沉吟。
老儒遂问:“温相公果是打算出离苏州?”
“在下本就不是苏州籍的,眼看吴高被罢贬,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欲投奔何处?”
温企良拱手不语。
王老先生只略一点头,道:“如此也好,老拙且有一言恳告:‘切勿北上’。”
“军情果真此般严峻?”
“老拙有一旧识,早年去了大都,见谅,如今是唤作北平了,前几日传信到来,告说期年之内,天下必乱。吾旧友本也是医人,后剃发做了佛门子弟,其话不敢不信。哀哉,张王可曾料想如今。”
温企良在一旁静静听完,面色却渐暖,道:“此番多有借重,还有一事,望乞成全。”
老者问“何事,但说。”
“铺子里还残留些药材,带不去,量微价贱,请王太医权作帮忙处理。”说着拱手献上将一方盒。
“恭敬不如从命。”
两人边寒暄着出门,来到临河的街面上,夏儿紧随温企良身后,半掩着面,从袖底下圆睁一只杏眼,睃着过往行人,颇有些新奇,她且听到那些熟悉的吆喝声、喊号声、交谈声、蹄步声自摩肩接踵的大路上传来,一丈外的水路的上米船、竹筏、货舫嘈杂着荡过。
这时她瞅见几名垂髫小童跳着走来,转过店门石矮凳,绕着老医生打着圈,口中嬉笑地喊着“老王头”,老先生却只做没听见。
温企良挥赶走群童,开口道:“王太医,多保重。”
“告辞,温相公,后会有期。”
温企良关了店门,加上锁头,走到人潮中,拦下两个轿夫,轿夫随即在地上放下一个篮舆,拿布头揩了揩手。
十月过半了,两个轿夫依旧穿的是短褐,温企良牵着夏儿跨过竹杆,没等她坐稳定,轿夫轻轻一抬,就把篮舆架到肩头高度,飞也一般迈开脚步走了。
夏儿小口一张,却不做声,两袖紧紧巴着左右两根杆子,甩头看着两边的过路人,把两条头上两条长带晃得像白蝴蝶扑棱个不停。
温企良一路领着篮舆在前方走,沿着枫桥水路走了一里多地,到了一间布行、两家客寓、饼摊、灯笼摊、柴炭摊和一家酒铺围夹下的渡僧桥,桥身高高架在上塘河上,有贩卖竹编和首饰的商贾靠船在岸边,就在河岸的长台阶上做起了生意。
轿夫等桥上行人走过,身后的壮汉边走边将竹竿抬至耳际,两人蹬着台阶上了桥顶。
夏儿在篮舆里竟未感一丝颠簸,仿佛身处平地一般。
在桥上,越过眼前的青瓦屋脊,庄严的阊门城楼下的石砌城墙已尽显眼前。
下了渡僧桥后更为拥挤,两位轿夫把篮舆高举过头,挤过人群,在柳氏字画行和翠明钱庄处左拐个弯,上阊门吊桥,过外城河,就是苏州城了。
城门旁的守军都是生面孔,看了眼温企良手中的路引便放几人通过,温企良转着眼珠,先是心头一松,但转念又有了些担忧。
来到城内,虽同为吴县地界,此间街道比阊门外窄上许多,商铺和民居鳞次栉比,但显挤挨,桥旁、岸壁、墙头尚能见一些绿植,却不繁茂。
温企良领着轿夫从北至南沿城西城墙一路走,倒也让夏儿游赏了一番。
所见处,苏州城里除三横主干水道外,还有数十条细渠纵横沟通,今时有些却已堵塞,未曾被疏浚;开国初攻城时毁于大火的佛寺,仍是颓败模样,只是焦塔脚下已兴开了漆器、蜡烛、生药、木料行和酒铺、牛羊肉铺等等。
一路下来,虽是古宫闲地少,却见不到词曲中写的万家奏新声,更不见前日富贵、往昔风流。
郭内水道之密匝,将土地割成不大的小块,因此附近人家大抵都是没有院子的,家家屋后都临着河水,凡街面开店做生意的,毕都在屋后走水船供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