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企良从炉上拿下砂壶,道:“前头是鲇鱼口,已入江南运河了。”他打开盖子,水雾腾出,顷时船舱里氤氲不已。
他接过夏儿递来的小盏,“过四里地到澹台湖。”
三只青瓷的小杯盏已用手巾擦拭干净,温企良往里注入琥珀色的茶水,各往里舀入几勺果脯,先自己尝了尝,甘美馥郁,甜中带着两三分酸。
他从壁板上的褡裢里取出一帕方巾包裹的点心,打开是做成山茶花形状的果饼八枚。
“前日里买得几个北地产的苹婆,加着五钱山楂、三钱茯苓、五钱冰糖煮了这茶,你俩尝个新味。”
两个女孩窃窃笑着闹做一团,推着盏,互相把茶点喂到对方唇边,雪白色的手腕子从衣袖里伸出,折折摆摆不停,似乎对茶水与果点十分满意。
温企良看她们闹了一会儿,微笑道:“早是要离开了,爹讲个苏州故事。”
夏儿随问:“爹爹亲历之事?”
温企良点点头,说道:“早许年苏州,饮马桥近旁锦绣坊内有一妓,名黄秀云,素喜诗。此妓有一主顾,年岁与光庵老先生差不多,是个儒生,名唤作陈体方,诗闻名吴中。黄秀云曾谎骗要嫁与陈体方,体方推囊中羞涩,无钱聘娶,黄秀云则索要诗百首为聘。陈老先儿遂信之,先后为秀云作诗六十篇,一时成为笑谈。”
“怎的止六十篇?”
“陈老先儿就先身殒罢了。”
说完,温企良呷了口茶汤,他坐于炉火附近,觉得有些燥热,半卷起一边帘子看起景来。
船头微微上下轻点,飞似的朝前破浪行进。
看着江畔,运河右岸边是成片田垄和挨排的草庐,间或几户白墙黑瓦,陌上数棵老柳,有妇女在檐下舂米。
时值冬月,人家附近的农田里种了芸苔、豆瓜之类,远一点的地方还有小几亩桑田和棉花田,临岸是大片芦苇丛,其间一两只灰鸭经过。
他自唱道:“寻好梦,梦难成。有谁知我此时情。”
小铃调笑着道:“爹年少时莫不也没少去院里的。”
温企良闻声,缓缓从帘外收回目光,攒着眉,嘴带笑望向小铃,似责备,并不言语。
夏儿诧异地轮流看着两人,过了一会儿开口道:“爹爹,你告诉咱,姨姥姥家住有几口人,经营何产业的?”
“你姨姥爷家是大户,是个士人,和魏太守有过姻亲……”
“乃是……”夏儿捂住嘴,用手在空中横着比划了一下,“腰斩于市的…魏太守耶?”
“你如何谂得?”
“姜妈妈于奴床前说起过的。”
“魏知府是好青天,好父母,爹年幼时尝于苏州楼馆见得一面。吴中实受姑苏三太守之眷顾久矣。”
夏儿侧目暗暗点头,舱内一时寂静,唯有雪姑用前爪挠芦席的声音。
温企良看了眼江面,道:“是澹台湖了,小铃,温小壶酒与船公。”
小铃提下茶壶,新煮上一锅江水,又拿竹串筒去酒缸里舀了一筒买于屯市的糯米酒,置于锅内。
小船此时驶入了风浪颇急的澹台湖,船在舟子的操弄下却并无过度摇晃,温企良和夏儿往船头探出脑袋,见凛冽寒风下的湖岸草木哀鸣,天色渐阴,水面则变成了蓝铁色,远处显出一道长堤的身影。
“小铃来瞧,那便是唐元和朝建的,宝带桥。”
小铃听声移动过来,俯身将头从温企良和夏儿的脑袋下面钻出去,看见远处那条“堤”越来越近,竟是一座横跨湖岸的联拱石长桥,只是中间塌落了一大截。
船飞快靠近,三人见到古老的石桥柱上长出了大丛青草,部分石砖已被风化为黄白的颜色,正看时,小群迁徙的白鹭落在了石桥上歇脚。
船渐从断桥口下面通了过去,一只鹭跃至船头,它的一对长翎在风里恣意翻飞,它侧头对视着三人片刻,刹那间整群白鹭兀得腾空飞起,展翅离开。
过了湖,小船改航向南,又进入了运河河道中。温企良将酒筒给了舟子,在炉子里新添炭火准备煮米做饭。
数十里地倏悠而过,天暗了下来,临吃饭时温企良让小铃和夏儿各自在船尾和船舱里点起油灯。
舱里的灯用一盏好看的六角红纱灯笼罩着,三人就着灯光用晚饭,几上摆了五样菜:炖鲈鱼酢、虾卤鸡、焖冬笋、酱蚕豆、菰菜羹。
入夜,风静了下来,一轮圆月升到半空,舟子也领过饭菜并食过一顿,又趁着江平继续操船。
“夏儿,小铃,落雪哩。”
女孩儿闻声快活地掀开帘子,眼前江上有数丈距离被灯笼的红光点亮,细碎的微小雪片缓缓地飘在船头,结成薄霜。
在远处的昏黑水面吞没了一切灯光和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