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白衣道人身前悬着一只古铜色的罗盘,神色清冷,净不染尘。黑衣道人双手负在身后,步履平缓,一双眼瞳泛着异于常人的赤色,几颗银星点缀其中。二人似乎也是从林外行来,衣裾丝毫不乱,别有一番威势在身,叫人不敢多瞧。
青年知晓自己或许遇到了传说中的仙人,当即抹了一把脸上的血,呜咽着磕头致谢:“谢谢大仙救命之恩!谢谢大仙救命之恩!”
正是从神境回归的江泫与宿淮双。他们在神殿之中蹉跎一段岁月,等到宿淮双的神力彻底梳顺,这才返回现世;回来略作规划,第一件事是要将萧弦找回来,回上清宗、顺带结束契约,了压身一事。
他们没在赤后落地,从神境出来,落在了三行原的某处山岭之上。考虑到萧弦是活的、长了脚会自己跑,便没再去赤后,而是用乾天盘索迹寻找。
这一找,就找到了赤林城外,正巧碰见这位白日撞鬼的倒霉人,出手救下。
他要磕头,江泫没让他磕,随手掷去一枚灵丹。上前略一询问,又查看过那颗头颅,察觉到只是普通的邪物作祟,便给了一张灵符,让其接着向前走。
等到衔云的剑芒消散,那血人头也不见了。乾天盘的金线沿着一条荒芜的小道蔓延,光色淡淡,显然已经快到终点。
江泫莫名道:“他在这种地方待着做什么?”
宿淮双凝视着他,道:“许是癖好特殊。”
江泫略略回忆萧弦的面容,发现他的确长着一张一看就有很多特殊癖好的脸。当下不再多说什么,继续沿着指引向前走,一白一黑两截衣袖之下,两只修长的手紧紧交握。
现在的宿淮双同在神境中刚醒来那会大不相同。神力暴。乱平息、初醒转那会儿,宿淮双根本不敢看他,慌里慌张得面壁思过数日。而后又莫名其妙躲了他好些日子,成天托辞去办事,出了神殿便许久不回来,一回来又闷声不吭,什么都不知道,只抱着他不撒手。
过了好些时间,才稍有些进步,终于敢和他说话了,却是碰哪哪僵、六神无主,实在好玩得紧。
而后才终于变成如今的模样,沉而不郁,神色宁和,视线专注、百依百顺,当真称得上一句柔情款款。
譬如到了现在这样没人的地方,便会垂着眼帘、悄悄伸手,去勾江泫的指尖。等到握住了,方才心满意足,才能接着向前走。
沿着金线前行一阵,罗盘中心的指针“喀”地一停,灵光消散,自动收回江泫的袖中。他们还没走出这片树林,乾坤盘却已收了线,证明已经走到了终点。
江泫微微一怔,环视四周,除了树林与灌木,江泫并没有看见什么其余的东西,正想取乾天盘出来重新试一次,就见宿淮双松开他的手,红芒飞掠,三两下削断了旁边丛生的灌木,又挡去了即将扑到江泫身上的碎叶。
“怎么了?”
江泫略有些不解,视线朝着那丛灌木之后一望,立刻顿住了。
树丛之后,立着一座荒坟。
由于无人打理,坟边长满了杂树野草。坟包高耸,也已被荆棘铺满了,青枝笼罩着前方一块半人高的石碑,上刻四字——“风迁之墓”。
简单过头,潦草过头。江泫顿在原地,双目微微睁大了。
好一会过去,他才沉默地从袖中取出乾天盘,又试了一遍。罗盘的指针不情不愿地转了转,正正指向那孤零零的野坟。
没错了。这就是风迁的坟墓。他与萧弦共用一体,但按理来说,风迁死了,萧弦应该能自如离去才是,为何乾天盘仍指向此地?
怔愣之间,宿淮双轻轻抚过他的眼尾。
视野中的颜色迅速褪去,一片灰白之中,黑红色的萧弦鬼正蹲在坟头,神色不虞,道:“你不会是装听不见我说话吧?”
江泫莫名,转头看向宿淮双。青年冷冷瞥了坟上的野鬼一眼,回头缓声道:“他什么也没说。”
萧弦冷笑一声,道:“你若是个聋子,那我确实什么也没说。”
他对待宿淮双的态度仍算不上好,看来还是有些不对盘。江泫不参与他们之间的争执,走到碑前蹲下身,指尖抚过石碑上的浮灰。
良久以后,他轻声道:“他死了?”
萧弦不咸不淡道:“死了。杀完元烨就死了,身体被炸的太零散,我拼不起来。”他盘腿坐在碑上,神情看起来很无所谓,“本来想带着他的魂再去找一具身体,可他嘟嘟囔囔心愿已了、不愿再存世苟活,直接消散了,契约未履成,我就一直被困在他尸体边上。”
风迁并不是背弃承诺的人,元神直接消散,应当是受了太重的伤,实在连一刻都支撑不下去了。
宿淮双道:“谁立的碑?”
萧弦扫他一眼,道:“你猜?”
江泫叹了口气,道:“好好说话。谁为他殓尸、又是谁为他下葬?”
萧弦嘴角略胜一筹的笑意刚冒起来一点,又被江泫这句话呛回去了。他抓了抓头发,啧了一声,道:“花瞬把他捡起来,用盒子装上,带到涿水,走了。我捡了几个新鲜的身体,把他带来玉川,随便找个地儿葬了了事。”
究竟是捡来的身体只能坚持到这、还是玉城边上葬不了人,他一个字没说。江泫出了会神,起身将石碑上的浮灰清扫干净、坟边的灌木杂草削平,又同宿淮双一道进城,买了些纸钱、白烛,焚点祭拜过,才对萧弦招了招手。
萧弦垂眼看向江泫。他坐在石碑上,衣物破破烂烂,还维持着生前的模样,好在脸仔细打理过,能够入眼。此前有身体的时候不觉得,如今看来,倒真像一只游荡荒野、无聊到捉弄凡人的孤魂野鬼。
他道:“做什么?”
江泫道:“带你回上清宗。”
萧弦道:“我不去。我走不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