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忽然?想到“温柔乡”三字。他出身世家高门,十来岁时就见纨绔子弟放浪红尘,后来登基为?帝又有?了后宫,然?而至今年纪二十有?三,在面对女子时还从未生出过“温柔乡”的?念头,直至此?刻才?似乎隐有?所感。
皇帝不由将她?的?手握得更紧,他并不是个?习惯与人亲密的?人,可这时却万般不想放手,边握着她?的?手,边任着心头暖热涌动?,在“烟雨”二字之旁,教她?书下了他的?名字。“恒容”,他一边写一边温声对她?道,“这是朕的?名字,如月之恒,文礼之容。”
这一日慕烟终于能下值回到庑房后,立寻来清水与香胰洗手。仔仔细细将手洗了一遍又一遍后,她?犹觉不甚干净,仿佛指间还残留有?皇帝拂握过的?触感,又一次将双手深浸在盆中清水里,几乎要使指腹泡皱。
今日在清晏殿发生的?一切,不啻于先前被皇帝拽入浴池之事,对慕烟来说,是挥之不去的?梦魇。她?边用力将手指搓洗地生疼,边努力平复厌恶的?心绪时,见凝秋推门回房后,不坐下歇息,而是忙碌地整理起她?自己的?衾褥衣裳等,不得不暂压下心中乱绪,先疑惑问道:“姐姐这是?”
凝秋边打包着自己的?物事,边笑着回答她?道:“周总管让我搬到别的?庑房去住,你要一个?人睡这儿?了。”
“姐姐不回来了吗?”慕烟怔道,“以后我一个?人住这里?”
凝秋先点了点头,而后就又笑道:“我想你在这儿?也住不了多久,没几日应该就会有?更好?的?去处了。”
凝秋话中“更好?的?去处”若有?深意,凝视她?的?目光亦意味深长,而态度堪称是恭谨的?客气,“从第一次见你,我就知你与我等不同,会是个?有?福气的?,往后定然?更加福泽深厚。我是个?粗枝大叶的?人,这些时日与你同住,日常或有?冒犯之处,绝非存心,请多见谅。”
夜幕沉沉时,庑房内就只剩下慕烟一人,一盏孤灯下,她?只身坐在榻边,对着脚下一道孤影,脑海里又是凝秋临走前说的?话,又是皇帝今日说的?那?些“受不受得起”,心像是被一只手按溺在深深的?湖水里,冰冷的?窒息。
满心的?厌恶与仇恨之外,她?也真的?很害怕。窗外浓重夜色似要侵逼入室,将她?笼罩在无边的?黑暗里,仿佛是被父皇关在地牢里的?那?三天,身边无边无际阴冷的?黑暗似潜藏着要吃人的?野兽,它们视她?为?笼中的?猎物,正在黑暗的?角落里耐心地磨砺着爪牙,等着将她?一分分拆吃入腹。
那?时的?孤独与恐惧,令她?时隔多年想起,仍忍不住心微颤栗,然?而那?时牢外还有?皇兄在等她?、在用自己的?性命救她?。但?现在的?她?,是真正的?孤立无援、真正的?绝望,黑暗之外不会再有?丝毫光明?,无论她?怎么害怕,都不会再有?一双手带她?离开,拥抱她?,保护她?。她?要么是被这黑暗溺死,要么是在被溺死时,努力再带走一个?人的?性命。
虽已夜深,但?清晏殿中皇帝犹未就寝,正倚靠在窗榻下,将一卷纸缓缓打开。随他轻缓动?作,“烟雨”与“恒容”二字并列着出现在他眼前,皇帝含笑看着这两?个?名字,榻灯辉映下的?目光,是他自己都不知的?安宁温和。
其实皇帝并不喜欢自己的?名字,他的?名字“恒容”并不似他今日对她?讲的?那?样浅显,就只是“如月之恒,文礼之容”。这个?由他生父亲自取定的?名字,另有?深意,而这深意多年来似荆棘隐秘地梗刺在他心底,令他每每想起,心中都有?着难言的?刺痛。
然?而这时他心头却没有?牵起隐痛,不知为?何,凝看着纸上“恒容”与“烟雨”并列在一起,他心境很是安和平静。含笑凝看一阵后,皇帝忽然?觉得身边有?点空,感觉有?点孤独,想要是这时她?还在他身边就好?了。
仔细一想,她?黄昏时交接下值,不过才?离了他身边一两?个?时辰罢了,他怎就感到孤独。皇帝不解之余,也感觉有?点好?笑,感觉心头似泛着点甜丝丝的?味道。他慢将书着二人名字的?纸张卷起,想他近来这般待她?,话也几乎说得敞亮,不知她?的?心意如今为?何。
皇帝的?疑惑与期待,似乎没在心中萦绕缠结多久,在隔日就快有?了答案。新的?一日,他自然?自下朝归来就令她?陪伴在旁,午后,皇帝看了两?本折子后微觉春困,就侧靠在殿内屏风小榻处的?阖目养神,而未真正睡着。
如何能真就睡去,榻旁不远处的?案桌畔,少女正在他先前吩咐下剖切香橙。殿内就只他与她?二人,皇帝在阖眼的?黑暗中听觉与嗅觉越发清晰,听着她?手持小刀轻剖贡橙的?轻微动?静,嗅着随她?动?作渐渐飘逸的?香甜气息,虽未睁眼去看,但?心中似正亲眼见到她?纤手剖橙之景,橙肉饱满莹润,而她?皓腕如雪,侧身剪影如画。
但?少女似乎真以为?他睡着了,在将香橙剖好?后,久久都没有?出声唤他享用。皇帝阖眼不动?,听她?在沉寂许久后,似是下定了某种决心,步伐极轻地向他走来。极轻极缓,似生怕惊醒他的?睡意,一步一步如走在轻柔的?云端上。皇帝默然?阖眼等待着,只觉淡淡幽香越来越近,她?终于蹑步走至他身前。
对皇帝的?仇恨和生怕被皇帝侮辱的?恐惧,使得慕烟明?知也许操之过急,但?还是想尽快杀死皇帝。眼下似乎就是天赐良机,殿内只她?与皇帝二人,皇帝正在午憩,她?手里就拿着剖切水果的?小刀,如皇帝睡得深沉,她?不就可在无人察觉之时,用这锋利的?刀刃割破皇帝的?喉咙,轻而易举地送他归西?!
第22章
如能如此杀死皇帝,她自己也?无?生路,她会在用这柄小刀杀死皇帝后,就用同样的方式杀死自己。她不畏惧死亡,人世清冷,唯一的一点温暖于她也?隔着国破家亡,是她不可去触碰的,而九泉之下,皇兄正在忘川之畔等她。
皇兄答应过她的,在她小时候偷偷看了许多鬼怪故事,对死亡、地府、轮回等字眼恐惧到夜里睡不着时,皇兄来到她榻前安慰她,说他比她年长,会?先她一步离开人世,他会?先去黄泉将路上可怕的鬼怪都驱走,他也?不急着饮孟婆汤过奈何?桥,就在忘川之畔等她,等她到来后再牵着她的手一起轮回转世,这样他们来世还可生在同户人家,他还可做她的哥哥,疼爱她保护她。
也?许了结此身后,她真可与皇兄一同去太平人世做一对寻常人家的兄妹,不必再背负着沉重?的命运,皇兄可就做个舞文弄墨的文人,而她就贩卖皇兄的书画维持生计,每日黄昏时,她与皇兄一起收摊,在回家的路上,买一包鲜花饼,买一盆白茉莉,日子长久安宁。
无?谓死亡的决心与将被侮辱的险境,令慕烟越发难忍耐对皇帝的仇恨,想就在今日此刻取了他的性命。只是看似是千载难逢的良机,但皇帝真就睡沉了吗?尽管他看着像在熟睡,已许久未动也?未发出半点声音,气息匀畅如在深眠,但有的人天生睡眠很浅,外界稍微有点声响或他身体被触碰就会?惊醒。
皇帝武艺高?强,即使她有刀在手,但若不慎将皇帝惊醒,就算她的刀离皇帝喉咙仅数寸之距,也?极有可能刺杀失败。慕烟思量再三,还是决定?谨慎行事,先试上一试。
就先未持刀,而仅是蹑步近前,边观察着榻上阖眼熟睡的皇帝,边轻轻拿起榻尾一袭薄毯。在动作轻缓地将薄毯盖在皇帝身上时,慕烟边似是无?意地轻碰了下皇帝的手背,边专心地凝看着皇帝面?上神情。
皇帝似已沉入梦乡,在她为他盖毯时身体未有稍动,在她手指“不慎”拂碰到他手背时,面?色亦如静湖,未因风漾起丝毫涟漪,落在眼下的长长睫影沉寂不动。似是睡得颇深,可慕烟心中仍有种不安的直觉,她犹豫片刻,未转身拿刀,而是一手轻轻握住皇帝指尖,想再试上一试。
下一瞬,慕烟心中后怕如狂澜倾涌,因就在她轻握住皇帝指尖的一瞬,“沉睡”许久的皇帝忽然反手握住她手腕,他猛然睁开的双眼定?定?直视着她,眸底如闪烁着热烈的阳光,令她感到刺眼的灼烫。
慕烟心惊如擂,下意识就要?后退,然而她手腕还被扣在皇帝手中,皇帝轻轻一拉,她就身子一屈,跌坐在榻边。慕烟一时不知?皇帝就只是突然醒来还是知?道她冒犯龙体、甚至知?道她有不轨之心,不敢过多言语,慌忙低首垂眼,心砰砰直跳,后背渗出冷汗。
皇帝一时也?没有说话?,就只是倚榻凝看着身边的少?女,轻轻地握着她手腕。皇帝想,她从前是半点不敢妄想,而今是敢想一点却仍不敢在明?面?上,就只敢在以为他睡着时,悄悄地亲近他,悄悄地……摸他的手。
皇帝想,她还是喜欢他的,尽管不敢表露,尽管只敢这么?偷偷摸摸的。皇帝这般一想,忽然感觉“偷偷摸摸”四?字真是巧妙,方才她偷牵他手时,仿佛手指不是停触在他手背指腹上,而是轻轻拂在他心头,直至此刻,他指尖仍似萦有她轻握时的柔腻触感,仍能感觉到她当时的“偷偷摸摸”、小心翼翼。
皇帝心中不由无?声轻笑。他看少?女将头垂得都快靠在膝上了,额头也?微微沁出细汗,不知?她是因为心中恐慌,只当她是羞意难掩,也?不揭她“偷偷摸摸”的事,为她能安心些?,缓缓放开她的手,温声说道:“将切好的橙子拿来,给朕尝尝。”
慕烟听皇帝如此吩咐,似是不知?她有不轨之心,也?不欲追究她冒犯龙体的事,暗松了半口气,但仍不敢掉以轻心。她应下吩咐,将盛着新切橙肉的琉璃碗捧到榻边,见?皇帝却不接碗,就含笑看着她道:“你先坐下尝尝。”
慕烟还在为皇帝“装睡”或是“突然醒来”的事后怕,这时不管皇帝打着什么?主意,也?不敢违逆圣意,就“是”了一声,依皇帝吩咐,捧着琉璃碗坐在榻边,执银勺舀了一点橙肉,缓缓送到口中。
应是清甜多汁的,但慕烟食不知?味,她虽垂着眼抿嚼着橙肉,但能感觉到皇帝目光一直落在她身上,令她如坐针毡。强忍一阵后,慕烟听皇帝忽然问道:“还记得昨天那几个字该怎么?写吗?”
慕烟害怕若自己说不记得,皇帝又要?似昨日握着她的手、几乎将她拢在怀中、手把手教她,但也?知?一本来“目不识丁”的宫女,不该这么?快就能学会?那几字,就折中回答皇帝的话?道:“奴婢还记得一点。”
皇帝将一只手摊开朝她,“写个‘容’字给朕瞧瞧。”
慕烟看皇帝示意她在他手掌上写,虽心中生厌,但心道如此总比皇帝握着她手写好,就将琉璃碗搁在一边,作恭顺状,用食指在皇帝手心书写。因怕显得过于伶俐会?惹得皇帝疑心她先前是装不认字、进而疑心她的身份动机等,慕烟就在皇帝手心写“容”字时,故意写错了两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