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修宫殿的监工,靠着翻阅典籍和查找资料,隔着一万八千里凭空想象出了治理黄河的最佳方案,这种匪夷所思到近乎于侮辱智商的爽文情节,大概是连小说家都不屑于相信的吧?
世子凝视着潘印川的神色,微微一笑:
“过誉不过誉,我也不知道。但张太岳将尊驾的主张都抄了下来,我也看过一二。”
潘印川赶紧起身行礼:
“下官的拙笔,真是有辱斯文,请世子不吝指点。”
潘抚按当然对自己的才干极为自信,但十年宦海沉浮终究增长了阅历。他深刻的明白,官场升迁不过只是一张嘴,全靠着上官的吹嘘;要想实践自己胸中横亘已久的愿望,非得要说服中枢的重臣不可。穆国公世子的名声是荒唐了一点,但身份毕竟摆在那里,只要能替自己宣扬一二,也是天大的好事。
所以他不敢稍有迟误,立刻让仆人在自己的行李中取来斟酌已久的题本,双手捧给穆国公世子。这份题本是他近年以来的心血,相较于先前粗浅简单的宣传,更要精密细致百倍。只要世子能领略到其中的一星半点,必定能够体会他在治水思路上的重大革新,并为之倾倒赞叹。
果然,世子接过题本后仔细翻阅了数页,一双眼睛便忽然瞪大,仿佛是大受震撼,不能自已。他呆愣片刻,又往后翻了几页,那眼睛便是越瞪越大,眼珠溜圆,神色古怪,俨然是震撼之至,不能自已了。
难道世子居然这么快就明白了其中奥妙么?潘印川既惊且喜,但只能小心试探:
“拙作有污贵人耳目,只求世子赐教。”
“……不敢。”世子沉默片刻,好像终于反应了过来:“只是我……看不怎么懂。”
看不怎么懂就对了嘛!潘印川丝毫不以为异,反而放下心来——这到底是他十几年心血的积累,上下求索遍查文献,韦编三绝方成此法,精深奥妙自不待言;就是昔日与张太岳对谈,那张翰林聪明绝顶,几日下来也只能领悟一点皮毛;要是叫一个外行的纨绔一眼就看得明明白白,那才是稀奇古怪呢!
反正整篇文章都是潘巡按一字一句的亲笔,从来不怕考校疑问,所以也就欣然开口:
“不知世子何处不解?下官斗胆献丑,或者还能解答一二。”
世子又默然了片刻,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终于把书翻了过来,指着上面的某一列:
“……这个字是什么意思?”
潘印川:??!!!
·
当然,虽说我们都承认世子的文化水平相当有限,但再怎么也不至于连字都认不全。如果是寻常大臣所上的表章,其实他理解起来也是不困难的。但问题在于,潘印川的题本《治河纲要》专业性实在太强,为了说清楚他崭新的治水理念,不能不在行文中使用大量的专业术语,甚至沿用了自《水经注》以来,历代治水名家习以为常的大量独特典故和异体字,诘屈聱牙之至
这种级别的文章已经近乎是密文了,如张太岳等饱读诗书且旁收博览的人物或者还能解读,以世子的水平嘛……那实在是太难为人了。
不过,潘印川大族出身,进士及第,平生往来的都是一二流的学问高手,不意天壤之间,乃有穆郎。他想象过很多个自己怀才不遇的理由,但万万料想不到,最终阻碍了自己飞黄腾达的,居然是对方那可悲的文化水平!
但这又有什么办法呢?如果世子只是在治水原理上有所疏漏,那潘巡按还能尝试着描补一二;但现在的问题是斗大的字都不认得一箩筐,潘巡按总不能现场开个识字班吧?
毫无疑问,双方之间已经隔了一层由文化所铸就的厚障壁了;潘印川打了个寒噤,脸色只能木了下去。
世子显然也颇为尴尬,坐在原地愣了许久,终于强行岔开话题:
“……不过,纸上得来终觉浅,其实一本书也不能说明什么,还是要看实践。”
这不是废话么?潘印川垂手不语,只是默认而已。
“所以,先生能否为我实际的展示一下这书中的治水方略呢?眼见为实,也好说服人心嘛。”
潘印川愕然抬头:
“实际展示?”
这还能怎么实际展示?他的方略是修黄河用的,难道还能拿黄河来练手不成?
世子微微一笑,回头吩咐贴身的随从:
“到河沟边去看一看,他们的事情办完了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