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长久思考之后,张太岳将详细奏折夹进了一份厚达五百多页的城防修缮报告里,装进盒子中递了上去。
反正现在海内平靖,就算有一点异端邪说,也没什么大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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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暗自有此侥幸之想,但张太岳心中却总是踟蹰犹豫,牵绕不去。他给京兆尹衙门发了公文,请他们严格管理各地的书坊(当然,以京兆尹的行政能力,这份公文的作用等于放屁);自己还时常绕道到西城门及京郊的旧书古董市场,设法摸清这些传单的底细。
而事实的发展果然一如预期,在官方的弹压失能之后,地下的出版市场像野火一样蔓延滋生,培育出来的文化产品越来越惊悚恐怖——什么下流猥琐的春宫小黄书只能算开胃小菜了,讨论大安勋贵宗室,乃至直接揭朱家老底的册子都被印刷了出来,泄漏的史料劲爆狂野之至,而且相当一部分直指皇权核心,牵系到了太宗靖难及英宗叫门的大量往事。敏感辛辣得能让人冷汗涔涔;连张学士都难以克当。但其中最为凶狠,最为可怕的,还是那些有关于“人人皆可为尧舜”的小册子,效力比什么都要狂猛——
在张学士翻到的传单中,这些阐述新式儒学的小册子在很短的时间里完成了迭代。一开始这些文章还相当之精深晦涩,大量的引用《尚书》、《易经》以及上古逸闻,从儒家经纶的角度论证自己的观点;但在两三版之后,传单的内容开始变得简易、直白,夹杂了大量世俗的口语及白话,引用的案例也由三坟五典变为了耳熟能详的简单典故,甚至有《三国》、《水浒》乃至《凡人修仙》的内容……
要是在正统学术领域,这种夹七夹八的搞法简直是粗鄙之至,贻笑大方,足以被正经的儒生轻易开除儒学籍;但在足够敏锐的政治人物看来,这却恰恰是传播者在有意地放下身段,试图扩大影响力,绕开古板的士人阶层,将新式的学说直接扩散到街头巷尾。
辩经伦理还只是学术上的争论,直接将要命的理论大肆扩散,这又是什么行为?
反正这总不会只是想赚点版权费。张太岳思来想去,内不能自安,终于带着搜罗到的一堆最为敏感的地下传单,悄悄找上了穆国公府。
穆国公世子翻了翻册子,果然立刻发作了:
“《穆氏实乃历次大战穷兵黩武之幕后黑手》?”穆祺大声念诵传单的逆天标题,怒不可遏:“荒谬绝伦!胡说八道!纯属诽谤!”
他气愤的将传单搓成一团,丢进了香炉中烧成灰烬。
……说实话,张太岳并不觉得这张传单有多么的荒谬诽谤,但他肯定不能当着上官的面反驳,所以也只好沉默不语,等到世子喘出两口粗气,才将最关键的、宣扬“人人皆可为尧舜”的小册子递了出去。
世子仔细看了几页,渐渐有些茫然。他上下又读了一遍,抬头看向张太岳:
“你拿这个来做什么?我可不懂什么儒家的学术争论。”
“当然不敢用儒生的议论来亵渎朝廷的耳目。”张翰林忙道:“只是,这里的观点实在有些出格,如果叫锦衣卫查访到了……”
是的,虽然张翰林被传单的暴论震惊得有些接受不能,但长久以来他还是秉承着大安官僚的通常做派,绝不会在这种琐事上逾越界限,给自己惹是生非;行文京兆尹提醒他们注意,已经是张学士尽职尽责的底线,至于搞什么多余的动作,那就大可不必连。
但现在,事情有了微妙的变化。要是原来诘屈聱牙的状态,也就罢了;但现在——现在传单的内容越来越简易直白,扩散的范围也就越广;总有一天,这些要命的观点会简化到连锦衣卫的番子都能读懂的地步。一旦锦衣卫把这种事情捅到了宫里,那搞不好就会引爆飞玄真君这颗危险之至的炸·弹,将猝不及防的内阁与外事处炸得满脸是血……
哪怕是出于自保的本能,张学士也不能不给上面透个底了,大家同气连枝,总得有个准备嘛。
果然,世子的脸色严肃起来了。他再翻了一遍小册子,郑重点一点头。
“人人皆可为尧舜、即身成圣……嗯,‘神州亿万皆舜尧’、风流人物,还看今朝;这倒还真是相当激进的见解……”
——看吧,就连世子都能轻松理解这要命的学术理论了!连世子这样的水平都能理解,那锦衣卫还有不明白的道理吗?!咄咄风险,已经近在咫尺了!
……不过,张太岳忍耐片刻,还是没有压制住那种文人本能的好奇心:
“‘神州处处皆舜尧’,这是世子做的诗么?气魄极大,可否赐教全文?”
世子默然了片刻,理直气壮地承认:
“不,这是我抄的。”
张太岳:……啊?
“这样的东西确实出格,但天下出格的疯话也多了去嘛。”世子道:“现在市面上的文章不知道多少,要是锦衣卫一一清查,那现有的这点经费恐怕连买书都不够。”
“可是……”
“再说了,朝廷也不妨大度一点,都是不知好歹的狂生,语出惊人也是常态。‘把断剑门烧栈阁,成都别是一乾坤’,如今朗朗世界,总不能还不如仁宗吧!”
世子搜肠刮肚,用的是赵宋的典故。宋仁宗时有狂生在剑门关上题诗:“把断剑门烧栈阁,成都别是一乾坤”,摆明了是挑唆成都守将切断对外联络,割据自守;言辞悖逆,令带宋朝廷颇为愤怒,立刻逮捕下狱。但仁宗皇帝听闻此事,说这不过是穷措大想要做官而已,下令将此人释放,赏了一个小小的官职,不声不响平息了风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