仪贞看了一眼被带上的菱花门?,借着外面的灯火,可以看见三五人影绰绰。
“我与陛下对坐时,常常是临窗相谈的。”
沐昭昭会意,只不过琼芳斋与咏絮阁的布局不同?,这节气下还不适宜窗下闲坐——没有景致可看,且易迎风,旁人一眼便能?窥出其中的刻意。
她等着仪贞挟了第一筷蜜林檎,品尝后搁下了筷子,方才轻声道?:“芝芝曾听尚服局宫女说,月前赶制了两身湖蓝直裰出来,尺寸一大一小——娘娘午后特意提起衣料来,指的便是这一桩事儿吧。”
本朝的直裰男女皆宜,但女子衫裙种类繁多,爱俏的掐金绣银、争奇斗艳都不够,并不很时兴简朴无华的直裰。唯有士子们常穿,是一种已取得功名的象征。
仪贞与她对视一眼,说:“我不知道?此事。只不过陛下有吩咐,要我来陪着你?罢了。”
“陪着我?”沐昭昭心里一动,转而笑了起来:“陛下的用心,我怎敢辜负?夜里走动不便,娘娘若不弃嫌,姑且在琼芳斋屈尊一晚吧?容我伺候娘娘就寝。”
只是,今夜未必能?有一场好眠。
仪贞躺在原本属于沐昭昭的床上。皇后的地?位比贵妃尊贵,故此沐昭昭自然要让出位于主殿里的寝间。
被褥都是新的,床帐是重换过的,连薰香也是仪贞一贯喜欢的味道?,但她仍旧有一种陌生?感。
或许因为这里的床是檀木的。她不喜欢檀木的味道?,太?沉郁了,她辨不透。
她穿了一身崭新的寝衣,裹在被中辗转反侧,忽然想起沐昭昭“衣不如旧”的见地?,而今只深以为然。
跟慧慧一道?上夜的琼芳斋宫女便提议道?:“奴婢去取‘雨霖铃’来为皇后娘娘安眠吧。”
慧慧因问:“那?是何物?”
宫女解释道?:“就是用蒲苇编织的空心小丸,里面填些沙粒、竹叶、茶末之类的,细绳穿起来悬挂在横木上,因为极轻,一丝儿微风都能?摆动起来,发出‘沙沙’响声,好比那?诗句里说的——‘天街小雨润如酥’,听得人心里舒缓了,便好睡了。”
“好妙的心思!”慧慧笑赞道?:“不知是谁想出来的,怎么不说与大家伙儿,讨个巧宗呢?”
“可不是!”那?宫女亦附和道?:“奴婢这就去偏殿取来吧。”
“等等!”仪贞听完她俩你?一言我一语,这才出声阻拦:“贵妃该睡下了,何苦又过去惊动她?不过听你?俩絮叨,真把?我念困了,可见有时候窸窸窣窣是比静静悄悄更催人入梦…”
她适时地?掩口打了个哈欠,侧过身朝里头睡去了。
不知过了多久,半梦半醒之间果然听见“沙沙”声,应是真的下雨了。
仪贞没睁开眼,意图挽留住那?稍纵即逝的睡意,但随即,慧慧她们冲进内室,罕见地?伸手拍了拍她,急着请她醒来:
皇帝不见了。
这叫什么话?仪贞糊里糊涂地?坐起来,一面自己?系着大衣裳,一面问:“是谁说的?什么时候发觉的?各处都去找了吗?”
“寿太?监亲自来琼芳斋回禀贵妃娘娘的。说陛下早起驾临一夜明时,便将?伺候的人都斥退了,只同?苏婕妤两个人待着,如今苏婕妤也是不知去向。”慧慧蹲在地?上给她穿鞋,话音尚维持沉着,手里却泄露了慌张,半晌总穿不好:“满行宫都找疯了,内侍们正和外头的侍卫大人商议着,要连夜赶回禁中去讨王掌印的主意——可没个有分量的人儿,万一叩不开宫门?…”
寿太?监正经?大名叫彭咀华,有一回领什么东西,小内侍代为记名时不慎把?口字旁写?成了示字旁,怕传到正主耳朵里见罪于他,急中生?智道?:“哪就这样糊涂!这位爷爷说不定和彭祖沾着亲,神仙把?着笔叫我这样写?的哩!”
阿谀奉承得有趣,后来连王遥都知道?了,偶然心情不错时,也打趣叫过“寿太?监”。
王遥不在皇帝跟前时,行宫中的事宜一概由他总领。
以这位一贯的作派,仪贞不难揣测,甫一不见皇帝踪影时,他就将?消息传向了宫中。
王遥忌惮皇帝会借春闱之际发难,盖因读书人是最天真最好煽动的。
天南地?北而来的清白之子,尚未真正踏入宦海中、未就缚于幽深无形的名利巨网里,或许会是皇帝振臂一呼的唯一应和者。
第26章二十六
从汤泉行宫回到皇城的大道小径上,应当都有王遥的人把守,或明或暗而已,绝不能教皇帝私自回到?城中。
但他们大抵是高估了皇帝对人心的看重。在经过兴许整整大半天的一无所获后,不得?不从头?再来,试图从仪贞及沐昭昭等女人嘴里挖出?些什么。
仪贞无奈地叹口气?:都说了,不要高估皇帝对人心的看重——她真真切切是一无所知。
寿太监听说比王遥略长几岁,模样却?老?态得?多了,皱巴巴的一张脸,偏又挺着个圆滚滚的肚子,躬身而立的时候,亦显出一种倨傲之态来。
他正劝说仪贞以国母的名义,去叩开宫门。
“这话很在理?。”仪贞诚恳地点点头?:“可是…我没有凤印啊!”
“这样要紧的东西,娘娘怎么能够等闲搁置呢?”仪贞不信这老?东西不知晓实情,非要装模作样地训斥她:“娘娘虽年轻,但既已母仪天下,自该知道轻重,圣躬但凡稍有闪失,不独我等,娘娘同样有灭顶之灾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