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三十一
她不走!如今朝政上大破大立,正是要务巨万的时候,她再?不多赖一会儿,越发连跟皇帝说话的机会都找不着了。
嘴上倒说得好听:“猗兰殿添了许多人手?,气象一新,我?还没向陛下谢恩呢!”
皇帝“哼”了一声,走到桌边倒茶喝。
“我?来我?来。”仪贞尾巴似的又缠上来,一面夺得茶壶来斟,一面道:“我?白白仰仗着陛下的洪福,每日家不是吃就是玩,分不了什么忧,这些个杂活儿上就让我尽尽心吧!”
她历来是这样的,嘴甜心空。皇帝决意不当真?,安然?受用她的殷勤就好。
“陛下,今儿是初一,朔日大朝?”仪贞手?上忙活,嘴里犹不闲着,选了个便?于拍马溜须的话头。
皇帝唇角微动,又矜持地压平了,唯有隐约的笑意漫上眼眸——这是他登基后,第一次在太极殿面见廷臣。
而对一些大臣们?来说,距离上一次见到龙椅之上天?子垂拱高坐,已二十六年?矣!
二十六年?呐,比他和?她历经过的春秋还要长。
立皇帝至此尸骨无存,也许大殿匾额后头还残存着他流下的血污,但?那终究无伤大雅了。它们?不过提醒着年?轻的君主,他终于剜去了这跗骨之蛆,决计不会让此物死灰再?燃。
大臣们?的神色各异,他也尽收眼底,因为对赤胆忠心四个字并不奢求,倒没有十分耿耿于怀。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为官做宰,不过是更光鲜一等的利而已,于己可以改换门庭,于人可以执掌生死。
除了一意孤行的宦党鹰犬外,那些曾经依附不深的、或者明哲自保的,若还堪用,不妨姑且用着。
其实?,对于谢家,也应当如此。
他抬起眼,不动声色地看向仪贞。
仪贞浑然?不觉,侧对着他正专心剪烛花——她喜欢这活计,铜镀金的剪子在焰火里一挑,折出五色光芒来,像展翅的翠鸟。
回顾生碧色,动摇扬缥青①。
她心弦一颤,猛地回首对上皇帝的目光:她昨晚,仿佛对着皇帝念了两句诗?
内容实?在记不得了,只是如今隐约觉得,颇为大逆不道。
但?从皇帝今儿的脸色来看,又像是没有这回事。
她心里惊疑不定,面上还作着一副洗耳恭听的假象:“翳散岚止,天?高地阔,陛下可以舒怀了。”
“朕盼着这一天?很?久了。”皇帝知道她又在偷偷揣摩自己的反应,礼尚往来,说:“你应当也一样,皇后。”
仪贞觉得他声口不大对,但?皇帝随即又说:“过几日便?是端午,请谢夫人进?宫一见吧。”
她全然?懵了。欢欣狂喜一类的字眼皆想不起来,且太狭隘,无法诠释她此刻的心境,她发觉自己紧抓着皇帝的手?,宛若要追问一声:“真?的吗?”
不,不,不能这么问。君无戏言啊!
不用皇帝再?开口叫她退下了,她雀跃不已地告辞出来,无人侍立的含象殿成了她放肆无拘的天?地,她忘情地奔跑起来。
沿途宫灯盏盏,点点碎芒撒了满路。她不是贞静持躬的皇后,她是元夜里满街嬉闹的孩童。
但?李鸿觉得无妨。他囚不住她,谢家可以——那个对她置若罔闻近十年?、依然?让她魂牵梦萦的谢家。
“…阿娘不爱吃寻常的粽子,嫌搁在胃里难克化,作酸。”仪贞不睡觉,拉着上夜的慧慧絮叨个没完:“咱们?也不给御膳房添麻烦,届时自己来做就是。慧慧,你吃过山药泥压的粽子没有?”
慧慧笑着摇了摇头,说“没有”。
“那是我?爹爹的主意,山药养胃嘛。”仪贞继续给她比着:“削了皮儿蒸熟了,碾成泥,里头填上核桃仁或者香榧之类的,只借个粽子的模样,应景儿罢了。不但?阿娘吃着相宜,我?和?二哥哥也爱拿它沾蜜吃,除了不脆以外,像极了街面儿上卖的糖葫芦。我?们?家里不让吃外头的糖葫芦,就因为二哥哥闹过一回肚子…”
她渐渐放低了嗓音——慧慧的眼皮儿开始打架了,脑袋也微微左摇右晃起来。仪贞再?一瞧西洋钟,居然?快到四更了。
得意忘形,就是她如今这个样子吧,然?而是当真?不能自持啊!好歹放了慧慧去外间歇下,她继续窝在床被里独乐乐。
外命妇是不能在宫中?过夜的,但?愿初五是个晴天?,最好也不要太晒着人了,阿娘可以来得早一些,离开得晚一些。
仪贞憧憬着、期盼着,要洗文旦浴、要饮紫苏水、要系长命缕、要佩辟邪囊…佳节吉日又恢复了年?幼时的乐趣,不再?只是冰冷而繁琐的习俗章程。
那么,皇帝呢?蓬勃的心被谁轻轻捏了一下,匀出一个小小的、郁郁的褶儿——年?年?嘉辰令月,可曾有过他留恋不忘的?
王遥毙命前的那番话重又在她耳边响起,如鸱鸮桀桀,不怀好意。
按着皇帝当时的回答,对于赵娘娘是他的生身母亲这件事,他从来没有怀疑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