慧慧这下也想起来了:“是了。”掩口笑道?:“两个坦膘露肉的男人缠斗有什么可看的?长得?也不俊俏。赵娘娘自己都说没趣儿呢。”
“可不?”珊珊道?:“听说拿到宫中来演的,还算文雅了。外头市井里以这个做营生的才叫凶狠呢!捣眼睛、咬耳朵,跟十?世里的仇家一般招呼。”
这下总算说到仪贞心坎儿上了:“是吗?我读那些话本?传奇,也常见着什么食其肉,寝其皮之说,好不野蛮!”
“一腔热血是男儿嘛!”珊珊倒有两分景仰:“又是仇敌当前,再平心静气就叫没血性了。”
慧慧却想得?深些:她几时?读的话本?,以至念念不忘到如今?
理一理手中络子,收在绣箩里,慧慧又搭着手和珊珊一道?挑丝帕,信口道?:“情?到浓时?难自禁嘛。”
珊珊瞥了她一眼,依稀觉得?这措辞不那么恰当,但很快两人谈起帕子上绣什么花的话来,便撂开不琢磨了。
单剩下仪贞一个人如遭雷击,久久不能?回神。
她不是不知道?,自己这行径叫作?“掩耳盗铃”,什么生啖其肉,什么深仇大恨,放在皇帝和她之间,根本?是无稽之谈。
可是,她想不通啊!初入宫时?太子对她的厌恶、大婚时?泾渭分明的同床共枕、以及,这五六年里隔三差五的讥讽与轻鄙……
她倒也不是爱记仇的性子,生死?存亡面前,这些都不过小节而已。
如今豺狼既除,大家就好比褪了外头一层蜡封的药丸子,性凉性热,长久处着才能?见真?章。
那也不至于一夜之间天都变了吧?
她心里头乱糟糟的,兼有一种坐卧不安的滋味,两只手抓着帕子,搅一搅这端,又扯一扯那端。
“唉…”珊珊眼看着那方素帕被她攥得?扭七皱八,不知是个什么意思,正想出声?询问,慧慧悄悄一拉她的衣摆,默然笑着摇了摇头。
珊珊会?意,二人不动声?色地收了东西退下去,准备出了门儿再细说。
两个人一道?没了影儿,仪贞也没咂摸出有异,反倒赚了这独处的空当,仰着头往榻围子上一靠,三魂里有两魂在驴拉磨似的原处打转,另外一魂逍遥天外。
要是四位嬷嬷还在就好了。
这念头恰似一捆勾魂链,霎时?就把她给拘回来了:嬷嬷们?不会?再为她出谋划策了。
皇帝毕竟是皇帝,自有他的决断。演皮影戏的燕家两兄弟确实清白,故而即便是由王遥做主?送进宫来的,也并未被连坐;那么冯嬷嬷她们?,无疑有洗不清的罪状了,没有因为照顾过自己就可以被免去的道?理。
她只是觉得?伤感,一种近于看着亲近长辈因为年迈、或者病殃而离开的无力的伤感。
这些思绪都仅仅是偶然间会?被触及的,仪贞不太爱反复地咀嚼过往之事?。星月常移,江河常流,一味地沉湎不改,难免成了刻舟求剑。
她打起精神,豁然开朗起来:今非昔比,皇帝再不是受制于人的傀儡皇帝,自然有他应该担起的事?业使?命。兴微继绝当属第一,第二嘛,大概就是衍嗣绵延了。
她又收了人家新刻的凤印,也不再是白板皇后了,母仪天下四个字,字字有千钧之重,实打实地压在了她胸口。
她还有机会?回家吗?仪贞不自觉地咬了咬下唇,这本?来是没什么意义的动作?,但牙齿抵到隐隐作?痛的血痂,那日?拾翠馆的情?形又毫厘不差地浮现在眼前。
怎一个乱字了得?!她把皱皱巴巴的丝帕挡在脸上,巴不得?自己真?能?是个缺心眼子。
夏日?天长,到了该传晚膳的时?辰,含象殿前还是金光曜曜的。孙锦舟低头弯腰地进了门,到御案前将皇帝批阅过的奏疏收入箧笥中,预备着司礼监发出。
而今司礼监的差事?可是彻底清闲下来了,陛下怎么吩咐,他们?便怎么草拟,只摇笔杆子,绝不费心眼子。
孙锦舟这秉笔太监也就做些添水、磨墨、跑腿、传话之类的杂事?儿,格调远不能?与从前相比,他却甘之如饴。
当王遥的干儿子实在没甚出路。他当权时?,自己永远屈居其次;等他失了势,自己又成了头一个被清算的。实在不如投靠了正经天子,兴许还能?落个善终。
人哪,一旦有了软肋,便短了志气。眼前这位新主?喜怒无处,又必定不会?再如先帝那般倚仗宦官,自己只管处处留心勤谨为上,万不可出头冒尖。
皇帝看奏疏极快,言之无物的奉承问安往往一目十?行,面上不露喜恶,腹内早已有一本?账。此外上报旱涝的、求增军饷的、减免徭役的、弹劾贪谬的、进献祥瑞的…尽管五花八门,答复不外可或不可,言简意赅,不容置疑。
今日?的公文不算多,孙锦舟将黄绫面奏本?尽数归拢了,但见皇帝仍正襟危坐着,敛眉抿唇,是个沉吟未决的架势。
孙锦舟脚下一顿,细瞄那黄花梨书案上,干干净净的什么纸张都没有,单是碧玉山子与皇帝右侧袖口之间露着一截儿皎白,仿佛是张手帕。
他立即就明白过来:夏日?里手帕消耗得?快,前几代有位惜物悯下的贤良主?儿,吩咐过不必费功夫在上头绣繁复的花样,后来便援引成例,亦有担心硌着各位主?子贵体的考量。
但纯粹素白的一张,似乎又太惹眼了些——宫里头比哪儿都更讲究吉利,于是别的女眷那头还罢,总能?挑个边儿;呈到御前的帕子,一应都是浅檀色,或者月下白。
能?被皇帝随身?藏着不算、处理政事?时?也要压在手边、闲下来还要对着出神的帕子,其主?人还能?是谁?
孙秉笔略一回想,皇后娘娘是有几日?没来了,只不敢断言,她可曾记得?自己丢过一张丝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