仪贞偷偷出了?会儿神,待得孙秉笔布好膳退出去,一张口便开始弹劾:“孙锦舟这?个人,想不?到竟是个负恩昧良的,陛下平日?里可不?要轻信了?他!”
皇帝浣过手,又整一整挽起的袖子,确保之前塞进去的帕子不?会滑落出来,这?才漫然舍她一瞥:“怎么?说?”
仪贞气?鼓鼓的:“陛下一连好些天劳于国事,起居无时,他不?说竭力?劝着些就罢,眼看着侍膳太监都候着了?,居然也不?肯来回禀一句,这?是何等居心?啊!”
皇帝对她这?种义愤填膺并不?领情:“宫里不?兴劝膳——你?应当知道的。”
“这?哪是劝膳不?劝膳的问题呀!”仪贞跟在他后头,走到膳桌边儿,抬手一比:“譬如我这?么?着,将各样菜色都摆上来,可绝不?多嘴您吃这?个、您喝那个,这?才叫守规矩,既没有以?下犯上、替皇帝老?人家做起主?来,又没有随意揣摩你?的喜好,万一给了?奸人可乘之机…”
“你?守的规矩,就是在朕的御菜面前手舞足蹈?”
她哪有!就比划了?那么?一下,被皇帝这?样添油加醋。
仪贞不?言声儿了?,预备等皇帝这?股邪火过去了?再?说。
皇帝亦觉得自己一腔幽怨,不?大成体统,默然了?一阵,先在正中的圈椅里坐下来:“宦官与犬马无异,劳力?即可,何须尽心??”
仪贞嘴唇动了?动,到底没开口:这?些帝王心?术,不?在其位,是很难评说的。
她不?清楚,皇帝与孙锦舟却都是心?知肚明?:今上不?喜宦官,但一个王朝终究离不?开宦官,折中的法?子,便是不?许他们识字明?理。可贪财贪色,绝不?可贪权——果然与犬马无异。
阔大的膳桌上有一条看不?见的楚河汉界,一半是皇帝的份例菜,一半是她的孝敬。
其实真要讲规矩,连皇后也是不?能和皇帝同席的。若天子确实要给他的正妻一份体面,必得先令人去传话,皇后接了?恩旨,立时就要盛装打扮起来。到了?皇帝宫中,行大礼以?谢,等皇帝开口让她起身了?,又赐座,方能坐下——坐也坐不?踏实,因为要时刻留心?着添汤奉茶。
所以?无怪那些文人墨客自告奋勇,要代至尊立言,说什么?天潢贵胄不?如寻常布衣。有了?滔天权势,又开始贪恋俗世温情,得陇望蜀,不?外如是。
“陛下。”仪贞全不?在意他的自嘲自伤,理直气?壮地就在他下首坐了?,随即难得一见地扭捏起来:“我才夸了?海口,可又真心?想让陛下尝尝这?清风饭如何,算不?算打脸啊?”
她怎么?有胆子背后攻讦孙锦舟是何居心??皇帝更想问问,她是何居心?!
他绷紧了?下颌,脸色不?善地诘问她:“谢仪贞,你?不?会以?为那日?在拾翠馆的事儿可以?蒙混过去吧?”
“我、我没有…”礼记里说得对: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既然是合情合理的需求,那又有什么?必要拿出来申而论之呢?
好比她昨儿个吃了?葡萄,又喝了?莲子羹,她可曾挂在嘴边儿逢人就说?
哦,皇帝也没有告诉别人。他只逮着自己一个深究细查而已:“你?没有?那你?待如何?”
这?声口依旧矜慢,与奏本上批复的那三言两语似乎并无二?致,但唯有皇帝自己最明?白,自己的心?被流逐在怎样孤寂蛮荒之地,甚至他自己都无法?赦免自己,仅有的希冀,都寄存在旁人身上。
旁人。那独一无二?的旁人伸出柔白的手来,纤纤细嫩,恍若月色,明?明?笼在他手背,依旧如梦如幻。
皇帝霍然抬首,迎来的仍是一双无邪的眼眸,心?无旁骛地等候他的置评。
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这?不?是闺房之情,不?过求功名的士子在试探上意。
她真残忍。
皇帝想,他应该拂开她,更应该正色质问,谁许她随意触碰圣躬,以?此保全颜面。
但他迟疑了?。盛怒的机会稍纵即逝,撇下他,毫无骨气?地反手握住她的手,十指相扣。
“谢仪贞,你?可别选错了?。”
那双澄澈如寒刃的眼睛终于游移开去,一闪而过的刹那已足以?令人作痛。她当然是迟疑的。
但是她不?松手,甚至在皇帝企图抽走五指的瞬间?,益发用了?力?:“我会陪着陛下的。”
就这?样吧。悲哀既没有到了?极致,不?妨充作欢喜。
第44章四十四
这晚仪贞顺理成章地要留宿含象殿。
慧慧送来了她的?妆奁和寝衣,见皇帝正由一个小内侍伺候着?摘冠更衣,便悄摸儿扯了扯仪贞的?袖子,二人到一旁咬耳朵。
“娘娘,你知道…”末尾一句尤其压得低,盖因虽难以启齿,但出于一个贴心好宫女儿的本分,又不得不为主子想?着?。
“我知道!”仪贞涨红了脸,仿佛自?己的?耿耿忠心受了很大质疑:“又不是没有学过。”
一进宫,她最先学?的?就是?这个。然则哪怕是?寒窗苦读十年、二十年的?学?子呢,也未见得一举便能高中,考到白首的?大有人在——何?况她还荒废了这么些?年。
慧慧依旧不甚放心,但转念又想?,这种事情?上,原本就是?靠男人家主动,只要?陛下肯疼惜着?些?,不让她们娘娘遭罪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