仪贞上回骑马是从汤泉行宫回皇城,再上一回则是她八|九岁初学会时。不过这技艺一旦掌握了,便不会丢个彻底,她又不同人比赛,心里不着急,就悠悠拉着缰绳,由?着马儿信步溜达。
皇帝见她坐得稳当,没再说话,两腿一夹马肚,只管逐日追风。
仪贞还没见过他这般英姿,索性勒住自己胯|下这一匹,一心一意地?欣赏起来。
她知道他心里仍旧不痛快,能到这敞亮地?方来发?泄发?泄也好。良马加鞭子,那?股风驰电掣的势头,掠过她眼帘时简直都成?虚影儿了,只剩那?张冷若冰霜的俊脸清晰锋锐,叫人简直浑身一凛。
近在眼前?时看?眼耳鼻口,离远些便看?肩看?腿看?腰背,仪贞连连赞叹之余,又替皇帝觉得可惜——不为国色天香所动?的人,连愤懑苦恼时的慰藉都生?生?少?了一样。
“乐呵什么呢?”一气儿不知跑了多少?圈,压在心口的郁郁消散得七七八八,皇帝驻马停在仪贞跟前?,迎上她的眉目鲜活,总算露出个发?自肺腑的笑意来。
仪贞眸光微动?,看?着他却不言声儿,好半天肯开口时,瓢泼大雨猝不及防地?往身上砸来。
二人目光交汇一瞬,旋即一同调头策马,急急向演武厅奔去。
就这么三?五步的工夫,身上的衣裳便湿透了。皇帝翻身下马,连牵带搂地?抱了仪贞到厅中坐下,又迅速关?了周遭门窗,一面解身上的长身大甲,一面催促仪贞:“把?湿衣服都脱掉,穿我的。”
仪贞犹豫了下:“这儿是没有人吗?”怕被瞧见是一层,二来生?火取暖、烤衣服换衣服这些事也需要帮手。
“这是单划给坐营官的小教场,其余士兵来不了。”皇帝的罩甲刀枪不入、水泼不进?,脱下身来,底下穿的五彩云龙纹窄袖戎衣尚是干的,怕上面的织金缀盘宝硌人,继续脱着,嘴里道:“这会儿所有人都在那?边大演武厅里听你二哥训话呢。”
他见仪贞手指哆嗦着,一件都没解开,“啧”了一声,伸手替她把?湿重缠人的衣料往下剥,三?两下再用自己的中单将她套住:“冷不冷?”
仪贞摇头,拢了拢身上的衣裳:“怪暖和的。”
她头发?打湿了,歪着头去取狄髻上纠缠的首饰,然而心思并不在这上面,分明的一双大眼睛跟着皇帝的一举一动?转,模样有点呆不愣登的。
皇帝看?出她微微红了脸,知道她那?点儿好|色的毛病又犯了,拧眉乜了她一眼,可惜嫌弃的表情?只绷住了一霎,半点儿不能让仪贞收敛:“鸿哥哥,你比从前?还更好了。”
皇帝一挑眉,不慌不忙地?系着戎衣的扣襻,由?她详尽道来:“今日检阅不如人意,你失望搓火都是应当的,但因为许诺过我,还是带我来了,还淋了雨…”
“又不是解决不了,为何?要对你食言?”突兀冷淡下来的语调与其说是不耐烦,倒更近似于逞强的回避,摘去扳指的手抚在她脸上的力度是截然相反的温柔:“没揣帕子,就这么着吧。”
长夏的雨来得快去得也快,四处寻人送伞具的宫女内侍们几乎被霁云追赶着匆匆而至。
皇帝推开门,连一丝余光都不曾从孙锦舟小心捧着的蓑笠上掠过,自拉了拾掇妥帖的仪贞出来,一面吩咐慧慧:“赶紧给你主子端一碗姜汤来,别受了寒。”
慧慧素来周到,不消旁个提点,已然备着了,当即盛了两碗,分奉于二人。
仪贞虽嫌这个燥辣,但因皇帝说得在理,捏着鼻子喝下去了。
哪知回宫之后,皇帝自个儿病了。
炎炎六月的,遇上这热伤风可不烦缠人:凉是凉不得,热又如何?耐得住热呢?
皇帝其人,须他韬光养晦时,尚且还勉力动?心忍性,如今轮到与江山社稷没什么干系的小处时,那?脾气又坏又别扭。
孙秉笔只管把?脖子一缩,横竖只推出几个老实头儿顶刀口,每日家战战兢兢地?听候指派,再举首戴目地?盼着皇后娘娘归来伴驾。
是喽,区区伤风,不足以令皇帝陛下辍朝半日,无非在召对臣下时愈发?变幻无常,时而云里雾罩,时而流金铄石罢了。
满宫满朝,唯一问心无愧之人,便是仪贞了。
君臣议政的时辰,她便上别处去,找沐昭昭、苏婕妤、武婕妤她们玩耍;等诸位大人们离去了,便带着新鲜的乐子回来哄皇帝开心。
“苏婕妤宫里炖得糯糯的百合粥,难得是没搁糖也一点儿都不苦,我想这粥能清心火,就带给鸿哥哥你尝些。”
可惜今日这殷勤没献对,皇帝一面卸发?冠,一面自穿衣镜里横了她一眼:“我不要嗟来之食。”
“怎么会是嗟来之食呢?”仪贞没同那?些告退的大臣们打上照面,并不清楚其中是否有苏婕妤父亲,皇帝这撒的是哪一股火,便只笑眯眯地?上前?去给他按揉额角:“您是咱们大家伙儿的衣食父母呢,说这般见外的话!”
皇帝刚要张口,又没忍住一阵咳嗽,喉咙里既燥且疼,头顶也胀胀地?痛,就近扶住一把?椅背,乏力地?坐下来,方道:“这几日又是药又是粥,没一样不是清火的,没一样喝了不生?一背的汗,不如利利索索泡回冷水澡抵用。”
“那?可不成?!”仪贞见他复又难受得厉害,没了那?点儿调侃的心思,挨到他身边,细声细气劝解道:“必要发?汗发?透了才能好呢,如今九十九步都走了,洗上一场冷水,岂不是前?功尽弃?”
皇帝不想想自己这番话如何?耍赖,倒嫌仪贞哄他跟哄孩子一般口吻,不肯作?声,随手端起一旁的茶盏。
茶水也是热的呢。仪贞没来得及阻拦,皇帝自己皱着眉放下了,眼角瞥了瞥仪贞搁在几案边上的团扇,眉头皱得更紧。
“甘草梅子是猗兰殿小厨房送过来的。”仪贞想了想,揭开那?掐丝珐琅小扁盒:“裹了薄荷粉比裹盐清爽些,含着也算,一泓清可沁诗脾嘛。”
皇帝并没有被她劝动?,不过觉得她絮絮叨叨得辛苦,赏脸似的接过一枚,送进?嘴里。
仪贞不错眼地?看?着他,见他眉头略略舒展了些,不由?得松了一口气:“好些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