抬起胳膊来,继续给他摁着额角,略弯着腰,一时便觉得酸乏了,转了转手腕,对皇帝道:“我去将门掩了,你躺下来吧。”
比起帝王的威仪和安危,私密二字是非常微不足道的,昼不掩门一向是桩无须言喻的惯例。此刻天光尚长,关?起门来,好像他俩要做些什么似的。
皇帝抿了抿唇,没出声拦她。
门枢一转,三?交六椀菱花纹将日晖漏得清疏许多,仪贞点了点头,不无满意地?踱回来,随手欲拿起案上的扇儿,忽又调转了方向,坐到凉榻边,指尖贴在皇帝的鬓角轻摁着,笑哄道:“这下不燠热了吧?”
不摆冰、不扇风,终究差了许多。况且向来谁也没有她畏暑。
皇帝依旧眉头不展,生?硬道:“将扇子拿来扇扇。”
仪贞摇头得果断,语调仍温和得不像她本性:“扇了风,头疼又要重了。我再给你剥些葡萄来?七分甜三?分酸,一样能取些凉意呢。”
“我是让你自个儿扇!”皇帝更没好气了:“你坐远些,或是到别的屋子里去,要冰要风不是都使得?”
仪贞知他心里烦躁,强忍着才没笑出声来,假意要起身:“那?我走啦?晚些再…”
“你敢!”皇帝这会儿全忘了人前?那?点子客套礼节了,出尔反尔得气势汹汹,甚至一掌拍在榻围的螺钿上,不顾手心被硌得生?疼,猛地?就坐起身来。
而后方才瞥见仪贞那?点没藏住的得逞模样,怏怏地?又躺了回去。
乍起乍卧一趟,头顶又突突地?胀痛了几股,皇帝顿觉丧气,这么丁点小恙来回折腾,显得他怪没志气的。
余光乜了仪贞一眼,想问仪贞句什么,又不肯开这个口。
仪贞如今可谓超乎寻常地?善解人意起来,自顾自忆旧道:“我小时候稍稍有个头痛脑热的,便放开了撒娇,爹爹阿娘什么都依我,说,人身上已经不舒坦了,还不许他心里头尽可能地?受用受用吗?”
“我从不知这二字。”皇帝觉得她措辞很不恰当,横竖自己一点儿都不受用。
他闭眼养神,也不让仪贞给他按揉了,单用两根手指攫住她的袖口,虚笼在面上,叫她别再晃悠。
丁香色的轻纱里有着丝丝缕缕的香,恍如夏夜未央,带着露气的月色与鸣蝉,统统都在人定以后了。
一枕新凉。朦朦胧胧之际听见她低声细问:“还嫌热吗?”
李鸿想,这次不算,等再凉爽些,带她痛痛快快地?去骑马。
第75章七十五
既要筹办兵武学堂,接踵而至的繁忙自是显而易见的,皇帝的许诺不知何时才能兑现,甚有先见之明地哄着仪贞当下过了一把“纵横驰骋”的瘾。
终究是年纪轻、底子壮,发了这一场汗后,伤风的症候彻底祛除了,重又神清气爽起来,然则皇帝的脾气依旧没怎么转好。
这一点主要是针对以苏大人为首的几位臣子而言。
国朝设立国子监,虽兼收贵族与平民子弟,但前者之数多达十之八九,凡家中有父兄叔伯为官,鲜少不能荫及;而后者却非贤名远播者不可求,即便将来同朝共事,亦泾渭分明,品级更有天壤之别。
兵武学堂既仿国子监之制,许多大人难免认为,入学者仍以自?家子弟为主——嫡系的不稀罕,于?旁支而言倒是个不错的出?路。
谁曾想,依着谢昀那套章程遴选出?来的,竟泰半是布衣黔首。
重文轻武,那也要看是对什?么样的人来说。满腹经纶的名士夙儒眼里?,当?然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只?懂拼蛮力?换官衔的武夫,怎及他辈经天纬地之才?
可在吃饱穿暖乃人生头等大事的寻常百姓看来,月月都能领银米回?来的大头兵,已然是了不得的好营生了。
总之,这些一面鄙夷武官难登大雅之堂、一面又力?谏皇帝三思?慎行的大臣里?头,仪贞觉得数苏大人最蠢。
固然各人有各人的算盘,言词凛然之下全是小名小利,可独独苏大人,好像真被自?己的慷慨激昂打动了,忠心耿耿地要面刺皇帝之过。
他不单忘记了自?己有个女儿在宫里?,还?忘记了当?初送女儿进宫是图个什?么。
没从苏婕妤那儿挣来国丈的红利,故此便可自?诩高风亮节的纯臣了。
苏婕妤深谙父亲为人,在仪贞面前从来三缄其口。偶然一回?慧慧给?她送蟹粉卷儿去,从小宫女嘴里?听出?一点端倪,这才回?来告诉仪贞知道,苏大人让皇帝给?杀鸡儆猴、一撸到底了。
仪贞起先觉得痛快,紧接着又犯起愁来——再生分的骨肉,毕竟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说势力?些,还?有“休戚与共”四个字呢。
纵是苏婕妤这样恬淡的性?子,心里?一时也难受得很,唯不肯以软弱示人罢了,她若大喇喇上去宽慰,反倒弄巧成拙。
“丢了官,总比丢了命强。”恰巧沐昭昭来猗兰殿商议下元节醮神事宜,因慨道:“这都是自?个儿渡自?个儿,旁人帮不上的。”
仪贞听见头一句,心中不由得一动,及至末尾,又暗暗松了口气,微微笑道:“你这般感悟,何其可贵。”
沐昭昭亦莞尔,抬眼瞥见偎在仪贞裙边的小毛团儿,情不自?禁道:“给?我抱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