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念头一生,原本?气鼓鼓的好胜心渐渐萎靡下来。她不得不承认,在对李鸿的诸多?纷杂情绪里,终有一缕可以辨明的想念。
但?李鸿对她——从谢昀忽然撺掇她出?门?散心不难得出?——皇帝应是不会对谢家秋后算账的,他完完全全地?不与她计较了。
她其实很想问谢昀,昨日面圣时皇帝究竟交代了他什么话。
事实却与她预估的大相径庭:随行出?殡入葬的谢家人压根没寻着空隙与皇帝说上话,就被明里暗里来探口风的同僚们绊住了。
仪贞回国公府“休养”一事,皇帝未曾瞒得极严。内阁中如大学士黄碧林这般的,知?道便知?道了,一动?不如一静;其余也有不以为然的:谁知?皇后娘娘是不是在宫里头待腻烦了,心血来潮扯这个由头!
越是影影绰绰之事,越是诱人入迷。一旦着了相,藏匿起?来的小心思也难免活络两分——不管皇后抱恙是真是假,机遇是留给?有缘人的。把住了这个稍纵即逝的机缘,兴许就能成为将来呼风唤雨的那只巨手。
身担实权的朝臣们大多?不愿做外戚,然则自家内兄的姑丈的堂侄门?庭不如当年煊赫了,想送个女?孩儿到御前尽尽忠,都是拐着弯儿的一家人,帮衬一二也没有害处嘛。
谢昀没被这些别有居心的寒暄探着虚实,反客为主?地?套了他们不少话,回程路上摒退外人,与父兄一合计,俱是缄默。
一位年纪轻轻的皇后从“抱恙”到“病故”该捱多?久,暂且仍要看天意。但?谢恺豫没有驳回孩子们的提议:容他们去山水间换换心肠也好。
“咱们去看看俞家姐姐吧!”仪贞擦了擦汗,挥鞭一指:“那片水滩过去不就是,瞧着没多?远了。”
“再等一刻吧。”谢昀抬头看了眼日头:“有一群野鸭在附近筑巢,这会儿正是它们觅食戏水回来的时候,鸭子胆小,别惊走?了它们。”
仪贞一听,深以为奇,轻盈跳下马来,缓步行到及胫的水草丛前,拨开细望,果见成群结伴的羽禽们互相以喙梳毛。
她没见过这些黑褐为主?色的小玩意儿,看上去一点儿也不可爱,和谢昀嘴里的胆小更沾不上边儿,颇有点凶相。
李鸿更没见过了吧。
没有道理的,她今日频频想起?皇帝,简直要胜过近一月里加起?来的次数。说不清缘由,心中有种惴惴的预感,仿佛此后的朝来暮去里,再也不会有他的痕迹。
“…怎么叫你也回不过神了?”懋兰取了一小罐儿神仙太乙膏来:“霁岚说你不小心踢到野鸭蛋,被鸭子追咬了一路…”
“姐姐听他胡诌!”仪贞这下听进去了,抬头找谢昀算账,若不是他正在屋顶上敲敲打打地?加固,非要押下来好生理论理论不可。
不解气地?嘀咕:“从小他怎么捉弄我,姐姐又不是没亲眼瞧见过。”
“谁舍得捉弄你呀,你可是令尊令堂的心尖子,他可曾讨到过一回好?”得知?被野鸭围攻是谢昀信口开河,懋兰放下心来,笑着起?身浣过手,请仪贞尝重阳糕:“本?来预备自己?动?手做花糕,可惜蒸出?来不成型。这是家里送来的,没什么新鲜,味道倒还好。”
仪贞骑了半日马,有些饿了,吃着格外香甜,又喝了大半杯水栀给?她点的木樨清茶,看着这姊妹似的两人怡然自得,不由十分歆羡,想起?慧慧来。
那晚送她回谢家的辇轿停在殿外,她不知?还要说些什么,怔了片刻,问慧慧等人可有去处。
星河一般的宫灯眨了眨眼,摇曳的碎芒里她没能对上皇帝的目光:“依她们自己?的意愿。”
慧慧在她与孙锦舟之间选择了孙锦舟。
她有点伤心。不是因为自己?被舍弃,而是惊觉世间诸般深情厚谊竟可走?到彼此对立,不取舍便皆失去。
当下亦然。
俞懋兰实在不俗,仪贞很愿与她坐谈,而非吐露这些痴男怨女?之言。
懋兰笑意恬然,旷达得近于勘破世情:“你无须懊恼自苦——鱼肉怎可毫无保留地?倾心刀俎?”
第109章一〇九
“胡说!”仪贞霍然起身,抿紧了微颤的嘴唇,平复片刻,方接着说下去:“姐姐没见过他,并不了解他,他无论如何、都不该以刀俎比拟。”
懋兰怜惜地看她:“那么,他是一柄软刃。柔情如绢,常伴左右,却在不经意间?就轻易割断血肉。并不是佩戴它的人不谨慎,而是杀戮乃一柄剑的天性。”
“可这对他不公平。他是人。”
懋兰的口吻依旧温和:“我知道。但世人皆知他是天子,仅可借''陛下''代?称。”
“什么不公平?”谢昀从房顶下来,将残瓦摞在大槐树根前,一面拍拍手上的泥,一面随口问道。
“唉呀。”仪贞忙不迭地挪开?自己的茶杯,“你快洗手去,真邋遢。”
水栀听了,忍笑请谢昀到旁边一口井前,打了水细细浇予他,谢昀弯腰洗了,口中?道:“真是好心当?成驴肝肺。我满心关?怀你,你倒不领情。”
得了吧,关?心是假,生怕自个儿欺负了俞姐姐半分是真。仪贞回过味来,也不戳穿,抿嘴笑了笑:“那真劳你费心啦。我们这边说笑些闲篇儿,再好也没有?。”
谢昀的蝎蝎螫螫点醒了她,她所追求的,并不该是驳倒俞懋兰。若对方之言荒谬至极,一笑置之又何妨?
她的迟疑、她的困扰,别人指点不了迷津,答案深埋在她自己的心海。
回程时那群野鸭子不见了踪迹,枯白水滩无波无纹,镜子一般映出天影,亦是苍茫无色的。
马儿渡水过来,被主人轻轻勒止,随遇而安地低首啃着青黄草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