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昀被朔风吹得微眯起眼,静默地凝望着一水之隔的农庄。
他其实没有?家里人以为的那般频繁造访。更多的时候,他便?像这样停驻在水滩这一边,放马、打水漂、与?胆大的野禽搭话。
太常相见,确有?逼迫人的嫌疑。
“俞姐姐有?远游的打算,你知道吗?”仪贞踱到他身边,同样举目远眺。
“听她提过两句。我本劝她来年开?了春再走,西风落叶的没什么看头,不过听说婆罗洲等?国使者?年末就要回去,一些商队依附他们同行,她能跟着,图个路途安稳也可。”
“二哥哥何不随俞姐姐一起去呢?”
“哪有?那样凑巧?”谢昀笑摇了摇头:“现今兵武学堂我还撒不开?手,就算交出去了,总还有?别的事?须奔忙。人生在世,聚少离多是常情,即便?始终并肩,留在地上的鞋印子,不照样一左一右两双?”
这话又透彻过头了。依他的想头,高朋满座,不过个个茕茕孑立?
仪贞受不了这样。谢昀与?俞懋兰的选择她无法插手,但她想,她自己永远不愿和所爱之人分离。
她又想到了李鸿。
她真真切切地开?始思念他,但并不感到辗转反侧的相思之苦。或许如梦里的李鸿所言,她缺心少肺;或许如俞懋兰所见,她的爱恋不算呕心沥血、不遗余力。
快过年的一段日?子里,她常穿上男装,同谢昀走街串巷地吃了许多阔别已久的粗简小食,滋味远没有?记忆里那样惹人垂涎,但很是亲切。
除夕夜团圆宴上便?有?一道专给?她熬来清火的红豆沙。仪贞靠在母亲怀里,享受着跟润鸣一般的待遇,津津有?味地抿着一匙匙绵甜。
载懽载笑的罅隙里,一点念头偶然涌进?来:这样的口味是李鸿更喜欢的。
交子时爆竹声一阵高过一阵,漫天烟花如雨如雾。仪贞揉了揉眼睛,同众人一起互相道新禧,又洗过脸,大家分食扁食,爷仨便?换好官服入宫朝贺天子,女眷们倒可以回卧房去补补觉——今岁免了命妇朝贺皇后?的礼仪。
正旦朝贺是一场政|治性远大于礼仪性的嘉典,四面八方的朝贺者?包括在京皇族、在外藩国、衍圣公、文武百官、各地土司、羁縻卫所及附属国。一整套庆祝章程是从太|祖临朝时就定好了的,最重要的使命就是再三?强调天子的绝对权威,而文明?往来、贸易互通这些倒是在其次的了。
“…黄阁老的眼睛都瞪大了一圈。”大朝会过后?又是御赐大宴,宴毕天色已彻底暗下来,官员们依照品阶次第退出来,由内侍一一提灯领路,窣窣走过漫长的甬路,直出了宫门,见得自家的马车在不远处停驻着,这才舒了口气,寒风中?响起来零星的交谈声。
谢家兄弟在国公府马车前等?候父亲一道归家,谢昀因说起庐陵王第三?子入殿时的情形。
“这茶太浓了,父亲饮来不相宜。”谢时将瓷杯交给?长随,“有?别的热汤没有??”
“有?老夫人才刚遣人送来的浓米汤,棉套子罩着还烫手呢。正是想着将军们散了酒席养养肠胃。”这长随自小就跟着谢时,军营里也待过,故而一开?口仍是旧时称呼。
谢时点了点头,举目远眺一时,待谢恺豫出来了,父子三?人坐进?车中?,这才从容地说起话来。
“这位三?郎君应是庐陵王嫡次子,还未曾请封世子。”谢时道:“郡王序齿的儿子虽有?五个,而今养住了的,此外不过一位庶出的五郎君,年纪又过小些。”
谢昀听他这话,便?知大哥早留了心,凭借与?岳白术的师生之谊,打探得颇细。
不过,一个将满八岁的孩子…
谢恺豫用过了米油,拿帕子拭过嘴,腹内熨帖,口吻亦是不疾不徐:“任他三?郎五郎,这是天子家务事?,轮不到咱们这些武夫操心。”
谢昀颔首称是,琢磨一瞬,忍不住露出笑意:“爹爹想是得着准信儿了?”
“做不得十分准,也有?八分准了。”自古帝心何为,便?不是臣子能随意猜度的,更遑论当?今这位,最是不容谁人窥测。谢恺豫吐露这一句,皆因人事?已尽,悉听天命,又着意叮嘱兄弟二人,尘埃落定前,不可在家中?显出半分端倪。
次日?一早,宫中?有?赏赐传出,国公府接着消息,忙忙地设香案、着冠服,上上下下齐跪在大门前恭迎。一时传旨太监下马站定,扬声传口谕受礼,复与?勋国公寒暄几句,一面令身后?雁翅排开?的内官们将黄绫罩托盘依次呈上前:但见各色金银器皿、妆缎织锦外,另有?许多温补药材,细一辨认,样样堪称百病皆宜。
众人心知肚明?,好生送走诸内侍,谢夫人并柴氏回内院,换过衣裳,再往仪贞房里去。
仪贞昨夜睡得晚,这会儿还窝在床上养精神,看到母亲与?嫂嫂来了,不由得拉高熏被挡住半张脸,瓮声瓮气道:“我这就起了。”
“并没催你呢。”谢夫人轻轻按住她,又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方才放下心来,说:“时辰尚早,你愿意睡一会儿也好,愿意起来与?她们玩耍也好。”
仪贞这才想起来,今日?阿娘与?大嫂嫂要回娘家去,因笑道:“年前还同二哥哥说,等?沵湖上的冰结实在了,就去滑冰钓鱼——今儿这天气正正好!”
谢夫人蹙眉笑道:“去湖边散散也罢了,凿冰垂钓却万万不许。一则你们不过图个好玩,万一一个不留神出了岔子如何是好?二则,伐冰之家,不畜牛羊。咱们虽不是什么高门大户,但修德行惠,方为己任,何必与?民人争夺食粮呢?”
仪贞听她这般谆谆告诫,受教地连声应下,说:“确实是为着玩儿的,便?是钓着了鱼,原也打算放回去。”
柴氏亦笑:“妹妹性子虽跳脱,但素日?行事?都只有?妥当?的,这是自幼便?蒙受娘的言传身教。再者?如今往那沵湖去的,滑冰钓鱼,皆图个消遣,真为生计奔波的,并不往这地界凑。”
谢夫人点头道:“不过是白嘱咐几句罢了,大节下的,哪能真说教起孩子来。”转而抚一抚仪贞的脸颊:“穿厚实些。灶上有?现成配银丝面的汤,你若想吃,就叫他们下来,想吃别的,叫他们另做就是。肚子里暖和了再出门。”
仪贞脆生应了,送走二人,又在床上出了一回神,这才起床穿新衣服,梳洗过,先去找谢昀。
谢昀早知道她会来,一面泡茶,一面笑道:“你饿着肚子走这一路,倘吃了风,叫爹娘听说,又是我的过错。只好请你吃一杯酽茶,填补填补。”
这八宝茶是他在西北时学来的泡法,红枣、桂圆、枸杞、芝麻、核桃、山楂之类随各人口味,再撒些酪丝,一杯下肚,浑身都暖洋洋的,遇上奇袭都不怕耗。
仪贞饮了两口,实在夸不出个好来,咂咂嘴,另起个话头:“来时我瞧见管家娘子带着一行人开?大库房去了,可是家里有?什么远客要来、抬家具拾掇屋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