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他一手促成的。”龙可羡拿指头绕着发尾,被迎面而来的暖阳晒得筋骨松泛。
一句话将哨兵噎死,尤副将憋了半日,才憋出句,“哥舒公子胸襟宽广……说来咱们这道儿没几条船,日落前兴许便能通关进海,属下先,先去舵室瞧瞧。”
哨兵拔脚跟上:“我也去!”
二人谁也没敢多留,生怕哪句话说得不对,扯出少君私事私情,反倒冒犯了主子,于是纷纷找了个由头避进船舱。
一卷儿寒风贴面拂过,龙可羡纳闷儿地把话吞回腹中。
乌溟海遣人送船来那日,龙可羡同阿勒讲起身负巨债之事,阿勒半玩笑地提了一句:“嫁去乌溟海,万事可解。”
龙可羡听了,肚里坠了块铅似的,沉沉的不舒坦,不知怎的冒出一句,“你怎么办?”
阿勒把眉一挑:“带着我嫁过去啊。”
龙可羡之前常常要费心思分辨他口中吐出来的是玩笑话还是真话,因为真假在他口中就是可以随时搓长捏扁的棍子,他把真心话与玩笑话的界限搅得模糊不清,或许把真心混在玩笑话中,或许把玩笑讲得像真的,甚至常常自恃来路不正,明目张胆地行越界之举。
但这越界并不让龙可羡觉得反感,因为他每一次逼近,都像藏着某种隐秘的谵妄,龙可羡讲不清楚,只是十分笃定一件事。
了不得,他当真爱我。
龙可羡吞入腹中的话也是这句。
***
水匪扮成商户,意图蒙混过关的事儿只是个开端。
许是季末,临将入冬的关系,浑水摸鱼的,强行破关的,不肯安分候传的,交不出完整通关文牒的,通通被巡检队当场缉拿。
拖走的船只都要走右侧道,故而等到他们通关时,天已阒黑,左右长街掌灯悬带,喧嚣声沿着三五灰瓦,传入船中。
拜那块镇南王府腰牌所赐,掌关文者递了帖子,亲自来讲明关系,并建议他们在泊位旁的小城暂留一夜,明晨便可进海。
龙可羡无可无不可,留点儿血死不了人,倒是尤副将见对方如此客气有礼,多嘴问了句:“为何不能趁夜过关?”
这位文者面色有些尴尬,拱手道:“三年多前,曾有支船队夜袭海湾,闹出不小的乱子,规矩是那时定下的,具体内情为何,在下调任此地不过半年,确实不甚了解。”
“八成遭了贼。”
文者走后,哨兵小声嘟囔。
龙可羡让他们按着当差排期轮番下船,自己回了舱里,见阿勒还在睡着,捞起袋金珠,留了张字条,跟着也下了船。
比起长达数月的漂洋海上,脚踩实地让人倍感亲切。
龙可羡抬手:“尤……”
话音荡在空中,已经看不见尤副将的影子了。
已过了寒露,再有几日就是霜降。
在雷遁海湾停泊的占了绝大多数,他们由此转陆路,往北而行,就能进入宁国西南边陲第一大城,因此人流相当密集。
发丝扬在风里,龙可羡的皮肤被吹得发白,像秋夜里浸了寒露的玉玦。
此地多高山,气候偏寒,仰头可以看见一弯弦月,山脉棱线在薄薄的月光下泛着冷色调。 风里潮潮的,街上人来人往,摩肩接踵,龙可羡百无聊赖地拐进巷子,当头就迎来个男人。
那男人一身绫罗,讲话时喷着酒肉恶臭味儿,咧着口黄牙说:“姑娘哪里去?可是与家人走散了?”
龙可羡冷漠别过头:“滚开。”
她的样貌太乖了,像只懵懂的幼猫,给颗糖就会跟着走,这点冷漠更像是微薄的禁忌感,随时可以撕碎,根本不足以把这具有强烈驱逐意味的两个字讲出气势。
那男人和龙可羡直勾勾地对了个眼,身子却禁不住打了个哆嗦,一双眼睛像磁石似的盯着她的脸,下三路的臆想像瘟疫一般止不住地蔓延,颤着伸出手来:“随我家去!我有家财万贯,有……”
“砰!”一声巨响。
黄牙男人也有几分身手,但他根本看不见龙可羡动作,下身一阵撕裂般的痛,眼前天旋地转,整个人便如破布袋似的往后飞去,砸得沿街灰墙扑簌簌地落石块儿,接着滚落在地,无意识地痉挛,身旁骨碌碌地滚出颗金珠,他的唇边徐徐溢出鲜血,裹着金珠积了小小一滩。
这动静不算小,但巷子口隐蔽,一道灰墙遮挡了长街望过来的视线,街上热火朝天,没人注意到这儿,龙可羡若无其事地隐入人群里,转身时忽地看见一道小小的影子伸向血泊。
是一只小手,孩子的手,脏兮兮灰扑扑,沾着泥染着血,很急切地抓住血泊里的金珠,而后突然颤抖起来,五指紧握着,在粗糙的地面磨擦。
好奇心驱使她顿住脚步,往原处走回去,灰墙后的视野铺开,是个小孩儿。
七八岁的模样,眼里有凶性,像只小恶犬,被妇人拎住了后颈提起来,手脚不停地撕扯拍打,口里叽里咕噜地滚着话。
贪婪,凶狠,天生劣性,未经世间善,先尝百家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