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夔这次不再开口了,任由五少奶奶絮絮叨叨地说些嫡庶的事情,他的心神,早不知飞向了哪里。
他是父亲的庶长子,亲姨娘命薄,养了他三五年就走了,后来父亲便把他接到身边亲自教养,又给他寻了一位无子的姨娘照应生活,那姨娘极为伶俐,把他照应得妥妥当当。
原本他是高兴的,谁知大伯父却告诉他,父亲这样做,是为了防着那位嫡母下手害他。
嫡母迟迟生不出孩子,对他这庶长子,瞧着也并不热心,范夔虽然不全信大伯父的话,却也留了几分心眼,时时防着嫡母的人,并且愈发依赖那位老姨娘。
再后来,他终于有了个弟弟。
弟弟一出世,就是身份高贵的嫡子,嫡母的娘家,送来了一大堆贺礼,从金项圈到小木马,甚至连乳母都有两个。
范夔在父亲身边,日日练些铁板桥、弓箭式,活得比苦行僧还要苦,何曾见过那样大的阵仗。
他自小是个聪明孩子,去对嫡母请安时,便说些弟弟乖巧可爱,又赞那些玩具精致有趣,嫡母听了果然高兴,命大丫鬟拣了好几样东西给他。
得了那几样玩具,范夔一边高兴得发狂,一边又觉得,嫡母对他只怕没什么恶意,顶多,只是客气疏离罢了。
读书时,也曾学些和为贵的道理,他心想着,若是父亲知道家中和睦,不知会不会高兴些,于是把嫡母给的那些玩具,高高兴兴地拿去对父亲显摆。
谁知父亲却打了他十鞭子,骂他玩物丧志,甚至气得咳了血。
然而瞧他极为珍爱地抱着那几样玩具,父亲到底是没把那些东西给扔了,只是颤抖着嘴唇,讲了一通大道理。
那时范夔才知道,原来父亲已患上了痨病。
弟弟还是个襁褓幼儿,若要他出人头地,也得十六七年后了,那实在太难等,于是,家中的担子,只压在了范夔这庶长子身上。
范夔心里并不惦记嫡母那些产业,他是个堂堂正正的男子汉,想要什么,一手一脚地去挣就是了,可是范家的门楣,前十年都是他撑起来的,这份荣光,他却不能拱手让给旁人。
从前一大家子都指着他范夔光宗耀祖,他拼了命地去打、去博,终于做到了,后来小七投入英王府,范家人的话风又渐渐改赞那混小子,如今不过是靠着些拥立之功,小七就耀武扬威地坐上三品官职,范家一门的荣光,竟好像全是他一个人的了,凭什么!
五少奶奶说得兴起,压根没瞧见丈夫的脸色,这时唾沫横飞,终于说到了眼前的事:“我肚子里好容易有了这个骨肉,怎么能叫那秦家五丫头使手段给害了!”
听到这里,范夔终于开口了:“你对七弟妹,该客气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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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少奶奶不可置信地止住了哭声,猛地坐了起来,盯着丈夫发出了尖锐的叫声:“你瞧她生得好,所以就向着她,是不是?”
范夔沉默看着妻子,既没动怒,也没发笑。
“当年我替六弟妹说句话,你也是这样说,可是六弟妹生得也并不如何出众。”
“那,那你就是瞧秦家势大,作践我这发妻来讨好外人!”五少奶奶说着,又忍不住捂脸哭了起来。
这话,倒也有一小半点到了关节上,范夔看妻子干打雷不下雨,沉着脸不说话。
这妇人的样貌只得清秀二字,加之出身不高,素日只知搬弄小巧、议论是非,一点贤妻的样子也无。
当年议亲,媒人说了好几位官宦之女,他都嫌倨傲,大伯母还想将娘家的远房侄女嫁来,那姑娘虽然样貌性子都好,却定会向着大房那里,他再傻也不会应下。
左右为难之间,他只能择了个出身低微的妻子,不为旁的,只为她当年对他流露出的爱慕之意。
他想着,只要这妻子和自己一条心,旁的他也不会计较许多。
谁知道那爱慕之意,也并没让她对自己言听计从。
叫她少掺和大伯母与嫡母间的事,她只听一半,寻了由头不去嫡母那头请安,家常倒和大伯母说闲话说得高兴,然而说了闲话,也并没当真讨得大伯母欢心,一点好处也没赚着。
叫她好生读些诗书管些家务,便要说他嫌弃她出身低微,又说家务捏在大伯母手里,她一个晚辈是无心也无力,与大伯母平日里套的那些近乎,好似全没用场似的。
哪怕再顾念这妻子的一片真心,范夔也瞧不上这扶不上墙的烂泥做派,他自家是个顶天立地的好汉,哪能有这么个无用的妻子。
头几年为着这些事,他不知与她吵过多少次,这妇人发作起来便似个疯子,连摔带打的,连头一个孩子也因此失去,他后来学乖,再不费劲去争执了。
如今听说她又有了个孩子,他更不必,也不能和她起口角争端了。
想到这里,范夔便欲抽身离去,由得妻子好生歇息,然而想想这妇人天长日久地在内宅,他还是忍不住多提点她两句:“以后你在家,还是多多歇息,太太和七弟妹那边,面子情总要做的。”
谁知五少奶奶竟反问过来:“你和七弟,一见面就乌眼鸡似的,为什么却要我去和那亲婆媳两个做戏?”
男人间的荣耀之战,哪能和内宅的琐事一样,自己和七弟虽然话不投机,然而在朝堂上,却从没起过政见的争端,甚至,自己当年还是看好英王的。
范夔知道这些事和妻子说不着,便不再多言,搜肠刮肚地想叮嘱几句好的,却还是未果。
幸好这时有个小丫头进屋,打破了沉寂:“少爷,七少爷派人来传话,问您哪日有空,他要请你喝茶呢。”
范夔知道这时当着妻子不该应下七弟的邀请,然而他实在呆不住,干脆丢下一句要和范离当面商议,逃也是的跑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