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竞争子爵的肯定和认同,竞争某一条商业政策的对错和好坏,甚至会竞争操纵某个总督的任免,某个小国的政变……天啊,真搞得我眼花缭乱,像听天书一样!有那么几天,我实在担心起自己的小命,担心自己会不会因为知道太多而被灭口。不过,子爵先生安慰了我,他说这些事即使传出去,别人也不会相信。
“哈哈,也对……有谁能相信,远在千万里之外的人事变动,政权交替,是从这个沿海小城的餐桌上完成的?唉,我真是太天真,也太傻了。等你们能看到这段文字,须得要等丰塞卡家族的后人答应将这本传记流传出去,那就不知是哪年哪月啦!”
写到这里,亚伦的心情又沉重起来。
身为一个创作者,他当然希望自己的作品能够流芳百世,被世人激烈地讨论,然而受局势所迫,眼下他只能先极力满足雇主的需求,先解决自己的燃眉之急再说。
他蘸饱墨水,接着往下写。
“说到这里,读者朋友们,我总抑制不住自己的奇怪念头:或许,黑鸦先生与莉莉小姐有某种不为人知的亲属关系……?你们瞧,他俩都是黑头发,黑眼睛,共同拥有着一类残酷的,锋利的气质,就连在餐桌上唇枪舌剑,优雅地讥讽对方时的情态,都是那么相像,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子爵曾经说过,莉莉小姐差不多就是黑鸦先生从小带大的了,或许,这能为他们之间的相似之处解释一二?无论如何……”
他停下了笔。
因为一阵欢快的动静,马车轮滚动的声音,车头银铃响动的清响,遥遥地在庄园门前响起,莉莉大声喊道:“爸爸!”
——子爵回来了。
亚伦急忙赶出去,伸长脖子张望。他的视线里,庄园的主人阿加佩·丰塞卡探身跳下马车,在他身后,黑鸦形影不离地跟随着,并将手围在他的腰间,以防他不慎摔倒。
“我回来了!”阿加佩笑哈哈地拥抱了女儿,在她的额角上亲了亲,“你怎么样,商队的事都处理完了吗?”
莉莉兴奋得上蹿下跳,一瞬露出小狼一样的狰狞神色,志得意满地炫耀起来:“那可不!我狠狠地踢了他们的屁股!哈,从今往后,谁再敢忤逆我,下场就得跟……”
“回去再说。”黑鸦低沉地打断了她的话,“外面不是讨论这事的地方。”
莉莉正在兴头上,她不情不愿地冲黑鸦做了个鬼脸,接着就挽起父亲的手臂撒娇:“爸爸,你看他,真是个扫兴鬼!”
阿加佩温柔地笑了笑,对待女儿,他一向轻言细语:“可是,他说得也有道理啊,外面人多眼杂,万一被人听见怎么办?”
黑鸦默不作声,只是手仍然若隐若现地笼罩在阿加佩的腰后,透露出十足的保护欲,以及占有欲。
“……是的,正如与他同名的鸟类,黑鸦先生看顾他的主人,就像乌鸦贪婪地攫取闪闪发亮的珠宝,一刻也不肯将它的光辉分享给外人。”亚伦另起一行,写道,“阿加佩·丰塞卡,我们终于谈论到了他,此地真正的所有者。”
“单看外表,人们通常会认为,他是个顶多只有二十六七岁的青年。这也难怪,他不蓄须,不显老,似乎年轻时是什么样,现在仍然是什么样。他的双手因为常年劳作而显得粗糙,笑起来的时候,眼角也有了细微的皱纹,可他的眼睛,一如既往充满激情,充满对生活的热爱。啊,关于这点,他确实有一番真知灼见,‘青春常驻的人,都是那些善于发现美的人。’他说。这我是完全同意的!”
“子爵应当是欧洲最有名望的园艺大师,被誉为拥有黄金之手的人。在西班牙帝国的支持下,他将摩鹿加拉下神坛,培植出了本土的胡椒与丁香。在摩鹿加覆灭之后,他也并不贪恋尘世的名望,转而来到这座小城隐居。
“庄园的花圃里种满我从未见过的奇花异草,有的吊在空中,有的浸泡在水里,千姿百态,极尽其妍。每次路过其中,我都不得不赞叹主人的巧手与巧思。不过,要亲近子爵,向他当面表达自己的钦佩与叹服,却十分不容易。
“原因无他,女管家照料着整栋庄园,而子爵的饮食起居,倒像是由黑鸦先生一手操办的。在外人眼里,他们是对神秘的主仆,但只有真正目光敏锐,善于观察的人——譬如我,才能发现他们隐蔽的秘密关系:他们必定还是非常熟稔的,亲密的友人。”
“当黑鸦先生沉起脸,快要发怒时,只要子爵用手指悄悄勾住他的手套边缘,在他的手腕上轻轻一挑,黑鸦先生的表情立刻就雨过天晴,显出和颜悦色的迹象来;子爵在陷入沉思时,黑鸦先生就站在身后,低头盯着他的主人,他的目光如此热烈,如此认真而虔诚,仿佛全世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又仿佛全世界都配不上阿加佩·丰塞卡。他就是这么宝贵,而他就是这么忠诚地爱着他。
“偶尔,他们还会秉烛夜谈。我不清楚他们要在彻夜不眠的夜晚谈论些什么,但灯火透过门缝,一摇一晃地闪烁——我相信,这对隐瞒了深厚关系的友人,一定说着只有他们才知道的故事,只有他们才经历过的回忆。
“今天就先写到这里吧,絮絮赘言,读者们必然都看得不耐烦了。等到明天,我们再来深入地探讨一下我所了解的阿加佩·丰塞卡与黑鸦。
“晚安,亲爱的朋友们。”
傍晚时分,借着灯光,阿加佩盯着记叙者呈上来的手稿,在结尾处,他神色复杂地盯着“亲密的友人”“忠诚的爱”,以及“秉烛夜谈”等词句,目光渐渐飘忽不定,脸颊也攀爬上了微红的颜色。
“嗯……”他咳了一声,“嗯。”
黑鸦立于后方,面露微笑。
“写得不赖,”他俯下身,小心地嗅着主人发丝间的气息,用嘴唇轻轻摩挲着这些柔软的鬓发,“我们就让他接着写下去吧,好吗?”
阿加佩无奈地说:“你就是想看这个可怜人什么时候才能觉察出真相,对不对?”
黑鸦快活地笑了起来,他温暖而沙哑的笑声,在书房内不住回荡。
“什么都瞒不过您,”末了,他意犹未尽地说,“什么都瞒不过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