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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朝汐迷迷糊糊地睡醒时,不知时日,也不知身在何处。
耳边丝竹悠扬,她初时以为是娟娘子在帘后弹筝。但乐音古朴悠长,越听越不像是筝音。她随后恍然想起,娟娘子已经出坞了?。
眼前清醒了?几?分,她抬头去看,远处一个小少女的身影坐在琴台边,穿一身华贵的绛紫长裙。原来是荀七娘在抚琴。
琴声悠远,指法熟练,钟少白坐在不远处听着,却大摇其头。
“七娘,你?这曲《酒狂》师从何人?赶快辞了?另寻良师。意?蕴全无,嗡嗡如蝇,不忍细听!”
荀莺初恼怒道,“我父亲亲自教我的。这首《酒狂》哪里不好了??对牛弹琴,说的就是你?!”说罢恼得不抚琴了?,气?呼呼拂袖而去。
阮朝汐晕乎乎地坐起身,旁边白蝉赶紧端来一碗醒酒汤,服侍她喂下,“十二娘感觉可好些了??”
醒酒汤让她醉酒的晕眩感觉好了?许多,但‘十二娘’的陌生称呼从白蝉的嘴里吐出来,让她感觉另一种晕眩。
“白蝉阿姊,还是唤我阿般吧。”她递还汤碗,坚持说,“我习惯别?人叫我小名。”
白蝉收起汤碗,飞快地瞥了?眼对面。
“但是郎君刚才吩咐下来了?。既然阮大郎君改了?口?,从此坞里所?有人都要换称呼。奴也不例外,以后都要称呼阿般为十二娘了?。”
阮朝汐顺着白蝉的目光望过去,愕然发?现荀玄微就斜坐在她身侧。点漆眸光从手中书卷抬起,视线在她手边转了?个圈,又收了?回去。
她这时才注意?到左手里紧攥的布料原来不是自己身上的襦裙。她醉倒的期间,手里居然始终紧紧攥着荀玄微的一角广袖。
她急忙松手,放开皱巴巴的蜀锦布料。白蝉碎步过去,在荀玄微身侧跪坐,小心地展开广袖,抚平皱褶。
一名五官陌生的秀气?女子,十七八年岁,身穿和白蝉相似的碧色罗裙,捧着汤碗跪坐在阮朝汐身侧,打开瓷盅,鼻下传来熟悉的酪浆甜香。
“奴银竹,精擅饮食调养,奉郎君命在书房伺候。奴婢服侍十二娘进酪浆。”名叫‘银竹’的女婢轻声慢语地道。
阮朝汐从未在云间坞见?过此人,她警惕地望着她,不接瓷盅。
银竹察觉了?她的警惕,柔声解释,“奴乃是荀氏家生婢,从荀氏壁新来云间坞。奴的母亲,是郎君傅母,人称沈夫人。奴出身来历清白,还请十二娘放心饮用酪浆。”
阮朝汐喝了?几?勺酪浆,银竹并未劝说她多饮,低眉退了?下去。
阮朝汐环顾四周。偌大的书房里,琴台边的荀七娘已经被气?跑了?,钟十二郎追出去寻人,银竹退了?出去。
熟悉的书房里,只有她日日见?面的荀玄微和白蝉。
酒后催壮勇气?,她借着七分升腾酒意?,转了?个身,笔直跪坐,迎面对上身侧的荀玄微。
“坞主。我想问……问,嗝。”她打了?个不轻不重的酒嗝儿。
荀玄微在灯下合拢书卷,淡声吩咐,“白蝉出去。”
白蝉迅速地起身行礼退出书房,临走?时虚掩了?木门。
灯火在微风中摇曳。白蝉退出去的太快,阮朝汐其实?还没有想好自己究竟想说什么。
但有许多话盘亘在心头,鲠在她的喉头,她压抑着疑问已经很?久了?,以至于?寻常的字眼都变成沉甸甸的负担,令她不吐不快。
“阮大郎君上次赠我玉佩。但我后来一直在想,怎么会那么巧呢。开荒了?许多次的后山,怎么会突然出现一大群野猪,又恰好叫阮大郎君撞上了?呢。我和阮大郎君真的有缘份?”
“我阿父真的是司州阮氏子?我阿母真的隐瞒了?识字的本领?我真的是陈留阮氏女?我自己都不知道阿父阿母的来历,更不知自己的来历,那么多年过去了?,我连家乡在司州何处都不知,为什么阮大郎君一查就查清楚了?呢。”
她的视线原本一直盯着广袖被她攥出来的皱痕,四处升腾的酒意?给?了?她勇气?,她终于?抬眼直视对面,吐露出心底盘旋不去的那句话。
“坞主,这样做是不对的。”
第33章第33章
荀玄微并不意外。
他斜倚着长案,慢悠悠地?收拢卷轴,似乎被当?面质问的情景早在他意料之中,早在阮朝汐开口之前,他已经做好了应答的准备。
厚重书卷放回案上,发出一声闷响。
“何谓对?何谓错?”他凝视着金杯里的美酒粼光,“愚公被北山阻路,他发动全族,誓愿世世代代移山,直通豫南,到达汉水。此为一族一户人?力所能及之事?河曲智叟劝阻其莫为,这难道不是寻常人?的明智做法?”
“然?而世间人?众口一词,称赞愚公坚韧,而贬低智叟浅薄。阿般说说看,若你是愚公族人?,你可愿意为了一句‘坚韧’,终其一生,日日夜夜地?挖土平山?愚公坚韧,耗尽家族光阴年华。智叟浅薄,族人?河曲赏月泛舟。孰对,孰错?”
阮朝汐从未从另一个?角度思考过愚公移山的故事,她一时没想通,闭着嘴不答。
“阿般,你天性里是有几分?执拗的。”荀玄微抬手给自己斟满杯中酒,浅啜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