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蕴君和霍衡回到染布坊的时候已经入夜了。他们没有骑马,一路上闲逛回来的,贺蕴君在前面拿着一个烧饼啃,霍衡在她身后提着大包小包的零碎,买的都是些玩耍的小玩意儿,贺蕴君站在摊子前挑了又挑,总是能精准找到最物美价廉的。
她嚼着口中酥脆的烧饼,咕哝着问霍衡:“我就这样贸然住进去也太不合规矩了吧,人家不会把我打出去吧?”
“你把东西咽下去再说行不行?”他白她一眼,好笑道:“这有什么不合规矩的?我在这儿他们敢把你打出去!再说了,建这房子是拿公主的钱,论恩情也论不到沈玺头上。”
“哦,那总归人家是半个主人嘛,我进去好好恭维他一番就是。”
说话间两人已到了大门口,外面沿墙栽的腊梅在冬夜里散着清香,贺蕴君走到一株梅树前站定,卖力把最后小半个烧饼啃完。
此处街市很热闹,灯火通明的地方人声喧哗,是一派火树银花的盛世景观,但若把目光投向阴暗处,便会很自然地看到一些衣不蔽体的穷人,他们很可能在未来的某一天冻毙于风雪,然后被这个时光无情向前的红尘人间恒久遗忘,连一撮骨灰都不会剩下。千百年后他们有个统一的称呼:路人甲。
贺蕴君和霍衡虽然都经受过苦难,但实际上他们都是这个封建王朝的既得利益者,是很多人一生都见不到的帝京贵族。那些肚子饿扁的穷人们紧紧盯着贺蕴君手里尚冒热气的烧饼,他们的眼睛发着奇异的光,带着艳羡、嫉妒、愤恨等很多种情绪。
凭什么我劳苦一生都得不到的温饱你却能轻易拥有?你比我多付出了什么?
那些目光太过锐利又太过沉重,贺蕴君对上时心有万千难过,那处墙根下躺着一群小孩子,他们让她想起幼时跟着母亲讨生活的日子。
霍衡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又收回来看看她。他叹口气,把一堆零碎递给贺蕴君,然后跑到路那边的一个烧饼摊前买了一袋火热的烧饼回来,他递给发呆的贺蕴君:“你去递给那些小孩子吧。”
他实在不算善良,但似乎又不是很坏。
她忽然发觉,这些百姓看向她的眼神跟她幼时在斗兽场仰望霍衡时的眼神别无二致,都是一样刻骨铭心的幽怨和愤恨,里面夹杂着浓浓羡慕。她那时不见得没有“舍得一身刮,敢把皇帝拉下马”的气魄,只是太小了,说出来都让别人发笑,如同这些在冬夜里饥寒交迫的黎民一样。
人间像个圆圈,他们全都是一根绳上的蚂蚱。
贺蕴君把烧饼塞给那群流民,顺便把刚买的那堆零碎递给小孩儿们玩,她摸摸一个小女孩的头,温柔地朝她笑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小女孩感激地朝她笑,小小的脸蛋像放久了皱皮的红苹果一样。
贺蕴君回到霍衡身边,轻声问一句:“要打仗了吗?”
霍衡不语,这句话她今日已经问过了。
两人又陷入沉默,片刻后霍衡说:“这不是打仗的问题。”
贺蕴君叹口气,拉着他的袖子晃晃:“回去吧,好冷。”
门口的小厮已经偷看他们半晌了,心里猜测贺蕴君和霍大人什么关系,此刻见二人并肩走来,忙上前引他们进去。“大人您回来了,快里边请,这位姑娘……”他自觉闭上嘴,等着霍大人发话。
霍衡道:“这位是贺姑娘,今后就住在这里了。”
贺蕴君惊讶,她小声问:“你怎么能说我姓贺!不是……不是温云吗?”她声音太小了,头又只到霍衡肩膀,因而人二公子根本听不清她在咕哝什么。
霍衡偏身低头,把耳朵靠在她脸颊旁边,低声“嗯?”一声表达不解,要她再说一遍。他这一靠近,把贺蕴君吓了一跳,她耳朵登时红了,低声快速复述了一遍。
霍衡听罢轻笑,“你都跟我住一起了还在乎这些做什么,难不成我也得每天叫你温姑娘?没这必要,这里处处都是要保密的东西,你这个不算。”
“那我的通关文牒怎么办?!”
“到时候再统一口径就是了嘛!”
霍衡背着她的包袱,她跟在霍衡身后到处乱瞟。二公子有面子,所有人见了都得弯下腰,贺蕴君跟在后面站直也不是弯腰回礼也不是,只得对任何人都尴尬一笑,她觉得自己有点像霍衡的丫鬟在狐假虎威,抬眼恨恨地看一眼前面人的挺拔背影。
这种关系画像她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可哪家是公子在前面提东西丫鬟后面跟着蹦跳的呢?
他们一路无话走到后院,正巧碰见一大群人在院中央烤火,红彤彤的火光映照他们的脸也是红彤彤的,一股浓郁的烤红薯甜香在院中弥漫着。
众人看到他俩并肩走过来都是一怔,回过神后就赶快起来面见霍衡,齐齐道一声“见过二公子”,然后一部分没见过贺蕴君的对着她犯难,另一部分早就相知的则都是呲着大牙笑嘻嘻看着她,“贺小姐怎么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