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叹气呢,小英雄?”一个熟悉声音响起,低沉、戏谑,但比过去更加胸有成竹。“这是不正是你努力得到的结局吗?”
尼克没有理会它,兀自将脑袋转向窗户的方向。
隆隆的雷声不止从天上,也从地下传来。那里的封印脆弱如薄纸,看不见的力量从交错纵横的裂隙间无声渗透、飞速扩散、蓬勃滋长。他的眼睛什么都看不到,也什么都看得到。神灵无限接近于人的时刻,凡人也就无限地接近于神。
“坍缩将由这座岛开始,但我会让它在你脚下静止。”它的语调中带着餍足的意味。“等待你的审判除了毁灭,还有一场盛大的遗忘。与你相关的所有痕迹都将被抹去,和当初那些叛徒经历的一模一样,也算殊途同归。”
尼克已经习惯了这个声音的存在。它总在他独处的时候出现,因此很难分辨它是源于外界还是自己的幻觉。如果无视掉威胁、恐吓和诱惑的部分,在漫长的孤独和黑暗中,听它说话甚至是一种不错消遣。毕竟他的自由所剩无几,而唯一能做的只有等待。
直至此刻。
尼克用手肘支撑身体,侧坐起来。他掌心攥有一枚胸针,是卡琳塞给他的那枚。它的正面嵌着价值连城的锡兰晶,背面是金属镶托和别针。但对尼克来说,真正有用的其实只有后半部分——开锁是他拿起魔杖前就已经熟练掌握的把戏。
他耐心地戳了一阵,拘束衣的皮带被挑断了。接下来的事情更简单。他有条不紊地解开锁扣,换掉病号服,拉下窗栓,像所有正常的、调皮捣蛋的青春期男孩一样,单脚踩上窗沿,猫腰钻了出去,三两下跳到了窗下的草地上,没遇到任何实质性的障碍。
它低笑一声,短暂地隐去了。
大地苏醒了。建筑从一开始的上下颠簸发展为左右位移。大理石和石灰岩地面开始整块地分裂、彼此挤压变形。土地像是沸水一样翻滚,植物的根须离开了土壤。平地起丘陵,高大的石柱像是粉笔一样轻易折断,墙体纷纷开裂,幽深沟壑底部透出隐隐约约的红光,给人一种直达岩浆地狱的错觉。但最可怕的还是海洋,附近的水面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下降,花边一样的白色海浪退去了,只留下嶙峋的崖壁和破碎的浅滩。科林斯岛仿佛一个即将站起来的巨人,正在拂去背脊上的尘埃碎屑。即便已经在脑海中排演了成千上万次,身临其境的恐怖程度远远超过了他的估计。
尼克花了点时间分辨位置,笔直地朝着一个方向走去。
被金色小鹿簇拥的阿尔忒弥斯像回过头,目送他的身影远离。花园里,得墨忒尔缓步走上浅色细沙铺就的小径,在交叉口静静驻足。金碧辉煌的壁画下,狄俄尼索斯站起身,整理了一下长袍,推开了酒神厅的大门。图书馆前,雅典娜低垂眼眸,无声迈下高台。邮局中,赫耳墨斯攀着廊柱踮起脚,面带微笑。下沉广场、校史馆、礼堂、管理部、马场、以及更遥远的港口,阿波罗、赫拉、宙斯等雕像不约而同地回头,眯起眼,望向同一个方向。
那些投来的注视或远或近,或刻意、或无形,尼克仿佛浑然无觉。他的双眼没有焦距,无法看到近在咫尺的风景,但所有需要的场景都如图册一般在脑海中随意翻动,因此举手投足都显得游刃有余。
“你的盟友们在看着你呢。”它沙沙地尾随着他,贴心地在耳边提醒。“他们的生命终结之时,有人被海水、沙子灌满了肺部和鼻腔,有的被天火烧成焦炭,有的被弓箭扎得血肉模糊,有的被巨石砸断了脊梁。他们都很期待、很好奇,想知道你会经历什么样的死亡……”
尼克的嘴唇抿了一下,仍旧按着原有的节奏,一步一步前行。
光洁纯白的台阶被踩得脏兮兮的。三角梅花丛枝叶零落,充满枯败的气息。水池破裂,喷泉乱流,廊柱倾倒,壁画暗淡。科林斯宫从未以如此丑陋、混乱、颓败、不体面的姿态出现在众人面前,但从今以后,它连这样的面貌也无法拥有了。
他总是看到未曾发生的画面,而这一次,尼克无端地看到了过去。他想起了自己初到科林斯那天,晴空万里的海面降下遮天蔽日的浓郁雾气,原本畅通无阻的航道里升起尖锐的礁石。震颤和哭声,脚步和呼喊,倾斜的甲板和飘摇的救生艇。只是那时候他仍旧乐观地相信自己能够获救,而这一次,他已经确定地知道,再无别的可能了。
“亲爱的孩子,我可没这么说。”快进入圆顶礼堂的时候,它的语气变急促了一些。那个声音萦绕四周,缥缈又蛊惑,搔得人耳朵痒痒的。“机会始终在你垂手可得的地方。你的祖先就是在最后的时刻做出了正确的选择。相信你也一样。”
尼克戛然止步,微侧头,徐徐道:“如果是刚入学时的我,大概率会被你吸引,但现在已经不会了。想知道原因吗?”
这是这么长时间以来,他第一次主动与它搭话。
“你没有自己表现出来的那么坚定。”那个声音轻笑道:“要是想拖延时间,总该换个更用心的借口。”
“这么说也不是不行。”尼克靠着一根尚算坚固的柱子,滑坐下来。“只要你有多余的力量,都不会在口舌上不懈努力;只要我有其他办法,也不会跟你闲聊。你,我,还有其他部落的遗民,我们的处境都是一样的。”
“你的祖先从我这里攫取的好处已经足够你看清几十年的未来了吧。”它的语调沉稳如旧。“明明那么害怕,却硬要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这不是勇敢,只是愚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