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岁入冬格外早呢。”昌邑侯夫人说,这是惜棠比较熟悉的一位,“还没到一月,雪就下起来了。”
“这样一说,好像也是。”惜棠望着雕花格子窗外雨点大小的飞雪,轻声细语道,“只我才来了长安两年,不知往年的情形如何。”
生养了惜棠的临淮,从来不会下这么大的雪。若是有雪,常常也只会在高山上。闺中时,父母亲不会带她去看雪。倒是在与阿洵成婚的第二年,他们一起去了苍梧山观雪。
雪花覆盖了群山与森林,落满了细雪的松树,显得肃穆又美丽,阿洵与她都没有说话,整个地界仿佛都只有他们二人。
惜棠美丽的眼睛里,因为回忆,染上了淡淡的愁绪。殿中的诸位夫人,都是微微的沉默了。沈夫人封妃业已两年有余,因为夫人宽和,尤其是和先前的太后对比,命妇和她相处下来,都觉得轻松。但还是第一次,夫人稍稍提及了过往,她们默了默,不知道如何回了。
气氛有些僵持,惜棠注意到了,微微笑一笑,不再就此言说了。恰在此时,宫娥上前来换茶水。
披香殿中,一切人与物都是光鲜而体面的,宫娥们穿着鲜亮的裙裳,妆粉精心修饰着脸庞,光是看着,就叫人心情愉悦。更别说被宫娥围簇在中间,光彩照人的沈夫人了。
众人正谈笑呢,心情轻松着,忽然都听到了孩子软绵绵叫唤母亲的声音。大家都偷偷抬眼望惜棠,看见夫人微笑道:“小树醒了?快让他进来。”
于是众人的眼前,哒哒哒跑来了个雪白可爱的娃娃。小树今天睡晚了,刚刚醒来,本能地寻找母亲,不想母亲殿中有这样多的人。他有些害怕,又有些好奇。他没想到殿中众人,也是第一次见他。
尽管早就知道,沈夫人与逝去的临淮王有个孩子,陛下不仅把他养在宫中,还让他承袭王位,享受着皇子的待遇,但经常来往披香殿的命妇,从来都没有见过他。
当然有人感到好奇,但从不敢出言询问,万一哪个字就犯了陛下的忌讳呢……为了满足一时的好奇,实在是不值当。
但现下,这个传闻中的孩子,忽然就出现在大家眼前了。他眨着大眼睛,长的和他的母亲好像好像。不论这个孩子的身份有多尴尬,但他终究是皇帝册封的临淮王,众人见了他,还是纷纷的起身行礼。小树没见过这样的阵仗,一时呆住了。
惜棠柔声道:“大家给你行礼,小树要说什么?”
给他行礼?为什么要给他行礼?长到了两岁多,小树一直觉得自己只是个渺小的孩子。虽然披香殿上下都对他很恭敬,很温柔,但他知道,这些都是因为母亲的缘故,而母亲呢,她是依靠陛下的,自己不是陛下的孩子,陛下没有理由对他好,小树识趣地把自己的位置放的很小很小……但现在小树觉得,好像也没这么小?
他转动着小脑筋,不知为什么想起了陛下。别人给陛下行礼时、陛下是如何做的?小树鼓着脸颊说:“都坐下吧!”
听了小树的话,众人就都坐下了。惜棠一笑,小树高兴地抱住母亲,扑闪着眼睛要母亲的奖励。惜棠亲了亲他的小额头,好多人看着呢,小树有些害羞,不由得捂住了自己的脸。
在场的命妇,基本都是有孩子的,见小树这样的情态,都是忍不住一笑。虽不知夫人今日,为何忽然把孩子显于人前,但跟着凑趣说好话,总是没有错的。众人你一句我一句,把小树夸的脸蛋都红了。
大家七嘴八舌地说着话,惜棠的脸上始终带着微笑倾听。淡淡的日光倦懒披于她肩头,她乌发如云,容色殊美,身处的是富丽的宫室,膝下是乖巧的幼儿,还有个尊贵的郎君百般疼宠……看在众人眼里,惜棠的日子,当然是千好万好了。
想到了什么,什么就来了。正一起逗着孩子呢,外头就来人通报,说陛下来了。只现下不还是朝会的时辰么?众人慌张起身叩拜,垂眼只看见了皇帝深黑绣着赭红色龙纹的袍角。
皇帝不料殿中有这么多人,不由得问一声:“今日是什么特殊的日子?”
“是我闲来无事,唤人入宫与我说说话。”惜棠嗔道,“是陛下今日来早了,把大家都吓到了。”
众人低垂的头颅,都不由得动了动。“是朕思虑的不周全,”皇帝笑道,“原想着园子里的梅花开了,等不及要与你一同看看,才提前散了朝。是不是扰了你们了?”
夫人们摇着头,口中都说着不敢。皇帝这才注意到大家都还跪着,随口唤了声起,众人偷偷抬眼望着皇帝,皇帝生的好俊美!与夫人携手站在一处,可真是相衬呀。
皇帝既来了,大家就都识趣地告退了。宫人们阖力关上了一扇扇门,天家的尊贵又离他们很远了。只几个人还悄悄回过了头,看见小孩子张开着小手,像是想要皇帝抱一抱他。不敢再细看,连忙走远了。
小树一出来,就说:“我要去采露水!”
露水这个词的含义,还是昨天给小树念书的时候,惜棠告诉他的。没想到他现在就用起来了。惜棠说:“都快正午了,怎么会有露水呢?”
小树不服气:“万一有呢?”
谢澄看了看天色,这样寒冷的天气,日光淡到几乎没有,许是还能有露水的,就说:“他想采,就让他采吧。”
小树说:“嗯嗯!陛下说的对!”
惜棠无法,只能依他了,挥手招了几个人,陪着小树去梅林里头收集露水,她则与皇帝在外头漫步。
寒潭深深,在细细碎碎的雪中,仍旧泛出些朦胧的雾气,更显的四周森冷了,但簇簇的红梅却迎雪而绽,如云如霞。谢澄握住她的手,和她在潭边漫无目地走着。除了他们走路时踩碎枯枝的细微声音,再也没有旁的声响。
惜棠觉得很宁静,很安心。
她问:“陛下怎么忽然带我来看花?”
“不是你自己先前说闷么?”谢澄说,“若不是年节将近,朝中诸多烦事,朕倒是想带你去行宫住一住。现下,只能在宫里将就了。”
“也不将就。”惜棠仰头嗅着梅花香,红梅点缀在她的脸庞,像是画中的景象,“我竟不知道这里有这样多的梅花……”
“你当然不知道了。”谢澄轻声说。望进他星子一般的眼睛,惜棠眼睫毛颤抖的更快了,“入了宫这么些年,你哪里有认真地看过未央宫?”
湖畔,有着朦胧而潮湿的水汽。一点一点地沁入惜棠的面颊,谢澄亲吻着她的脸,“都是朕的不对……”他温柔地叹息了一声。
惜棠说:“当然是你的不对。”
谢澄微笑着,不说话了。他和惜棠一同坐了下来,天边仍旧刮着细碎的雪花,微微沸腾的茶壶咕嘟嘟冒着热气,他把惜棠抱入怀中,轻轻吻着她的发顶。惜棠靠在他的怀里,仰头望着头顶苍白的太阳,冷色的日光,把惜棠鼻尖上沾着的一点雪,一点一点地融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