徽水府的十月就像恋人的双手,缱绻着,温吞着,却又注定要分开。
浸了秋色,这座江南古都的晚风已增添很多凉意,好在杂着泥腥、麦秸焚烧与小叶月桂的香气,令人从嗅感上并不感觉有何难挨。
呼、吸、再呼,羊钰的后颈子又痒起来:那并非真痒,而是一种神经性的反射。
因此她没有选择搔弄这种酥痒感,而是继续跽坐在黑暗中,试图把注意力转移到别处:她能捕捉到气窗外零星的蟀鸣,稍远一些,是琉璃塔长街上彻夜不止的叫卖声,再远处,鸦鸣寺迎接夜航船的钟声若隐若现,成为潜藏于这绘卷纸面下的背景音。
真美啊,她恍然发现,自己一直以来同多少好景致失之交臂。
已入秋一旬多,与所有正值二九芳龄的同辈一样,她的心绪热烈跳脱着,再过十几日,最迟葭月出头,听霞山和流徽榭的枫叶便会红尽。
想必今年,书院同窗们还是会选在彼时彼处置办诗会罢?
如织的人流、奢美的排场、公鸡一样高昂着头,谈玄论道的青年学子——真好呀,只可惜,这一切都与她无关了。
唇瓣微启,摆出一个自嘲意味浓厚的惨笑。
羊钰扭晃手腕,引发一阵机簧弹动的“咔哒”声;由于久跪不起,裹在工字小摆褶裙下的双腿早已木然,稍一动便似被千万绣花针刺肉般麻痛,似乎在说,还是不动较好些。
她的双手是并排伸出,卡在面前铁槛墙预留出的两孔圆洞中的。
铡刀形制的矩形机扩放下后,孔洞便猛地缩紧,从四面八方把她的手腕死死咬着,怎也动弹不得。
只被这东西锁了半日,羊钰便想清了其中奥秘:锢住双腕的孔洞内里藏有弹簧,令内缘铁齿顶着自己肌肤同时,还充当着“锁舌”功用。
凭借这具“铡刀”枷锁下藏有的复杂传动齿轮组,决定右侧牢门门栓的位移极限。
换句话说,自己这对皓腕便是钥匙,若无它们插在“钥孔”中,牢门是如何也不会开启的。
可是弄清楚又如何呢?
羊钰唇角的自我嘲弄意味更浓烈了,就凭这具娇弱的身子骨,还能撬破这机关锁不成?
没有任何反抗余地——六天六夜以来,她算是用身体充分地体味到了这点。
除去一日两次的进食与便溺可以喘息,绝大多数时间她都要保持眼下拢腿跪坐、腰杆挺直,双手穿出槛杆外头的姿态。
狱卒们似对她这个身轻体软的女廪生恶意颇大,动辄贬损喝骂,戒尺打手更是稀松平常。
不消看,羊钰也知自己手心正红肿着,随心跳突突抽痛。
真可恶!
她不由气苦地轻声酥喘,求学至今,再严厉的大儒也挑不出她身上半个毛病,谁成想人生第一记戒尺,是在这幽狱中忍辱含羞地吞下?
耻感火辣辣的,将她俏脸烧至殷红。
闭上眼,尽情幻想自己无罪开释后那些家伙惶恐的模样,但腕肉处无法忽视的禁锢感屡屡将她拉回现实,提醒自己眼下作为待审罪囚,几乎无有翻盘可能的卑微处境。
不动会僵死的,羊钰暗想,再这样下去,手脚迟早会被炮制废掉。
难道说提刑司就是这般打算?
这个念头臼炮般轰进她心脏,令她咬紧银牙,不忿地呻吟出声,或者说,干脆令她“插队”这轮秋决?
后颈皮肉更痒了,仿佛一柄隐形鬼头刀已悬在那些倒竖的细小汗毛上。
同样起反应的还有杵在石地板上,几乎失温的膝盖骨;以及今早蘸饱墨泥,在伏罪书末尾摁印的拇指。
被严厉管束的四肢百骸都传来幻痛,相比肉体积累的痛楚,精神层面的折辱才是真正将她逼至绝境的敌手。
定是有什么地方出了岔子,定是有什么误会,她察觉发络被冷汗黏在额角,就拼命将其甩开——我的人生,本不该如此的……
现在想来,一切的一切,都源自书院中秋经筳时,先生随口提及的那段燕汉朝野史。
“……‘莫复筑版泥销骨,新鬼烦冤旧鬼哭’,当世学者多以之论证燕武祖此人好大喜功,荒淫无度。这岂是严谨冶学态度?须知燕汉奠基之初北国凋敝,何来民力任典长明挥霍,去筑造长城……而说到底,历朝修史之人,又有几个肯放下身段,去田间地头了解状况了?”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先生本是要留出空隙,好让大家能够将批注抄录完全,可偏偏在摇着笔杆的一众学子中,羊钰已把这段话捕捉、咀嚼出了不一样的意思。
身为书院最年轻,最受瞩目的女子廪生,她的追求可不止角逐科场、投身仕途那般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