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小酷爱文史的她老早便发下宏愿,誓要成为修一部足够分量的大部头汗青,好让自己以前无古人的女子史家身份留名。
或许自己的命运,从那时起便已注定了吧?
“生员羊犯,且留心走动了!”
厚底皂靴与地面的摩擦声渐行渐近,还沉浸在追想中的羊钰心头骤紧,她想过自己的判决会来,但料不到会来的如此之快。
哗啦……哗啦……风灯内的火苗驱散黑暗,纵使闭上眼,她还是被这光线刺得热泪直流,可依旧不敢别过脸去——在这魔窟里,这类不遵管教的“越轨”行径,只会换来更多皮肉之苦。
“侬这生员还蛮乖驯,”来人操着一股浓厚的徽江口音,“当初送侬入到这头,还道侬必定拎不清,要耍些大小姐脾性啥子喔……”
东窗事发已有七八日,可他仍以生员称呼自己,足见书院至少尚未将她除名。
女廪生心中泛起一阵久违的宽慰,说不定师门此时正发动能量,尽力要将她保下呢?
“罪女自然不敢。”已认了伏罪书,不论旁人如何称呼,自称还是改为罪女最稳妥。察言观色是羊钰这短短几日学到最宝贵的一课。
可接下来差役的话却把刚升起的希望之火生生掐死:“侬还当真知书达礼噻……可惜一念之差走了邪路,不然定是要当大官住大宅院唞——那我也就不耽搁嘞。”
“羊犯钰听判!”他转眼间换上另一副威严脸孔,从腰间取下纸筒徐徐展开。
啊呜——低下头,漏出一声娇软呜咽权当回应。
顾不上这思考这是否算违背监规,廪生姑娘只感觉心脏紧张得要从腔子里蹦出来:没有“生员”二字!
“徽水府羊氏嫡长女钰,世受禄米,本应恪守文训,然豺狼丑类,敢悖天常,不知复露之恩,辄辄猖狂之计!阴与流贼暗通款曲,许以粮米,助其残伤赤子,焚劫邻封!”
“县邑黎庶,号呼屡闻,稔慝挻灾,日滋月甚。所以命貔貅之旅,致原野之诛。巢穴尽覆,获此凶竖;正其刑书,与众弃之!”
“现处以犯女羊钰立斩弃市之刑,枭首悬于舵华门供人观瞻警世!然,念其年齿尚青,素有盛名,加之身为独女,不忍致其考妣失孤,特恩准其以足银四十四万钱九厘九分赎买存命!”
仿佛被一柄石匠用的大槌砸在心窝,羊钰痛苦地蜷曲起来,她那紧紧夹住的花径秘园很是失态地淌出暖热的东西,将裙下打底的裤袴洇出一小片污渍。
斩刑!
竟是斩刑……怎会是斩刑!
她不忿地质问那些远在天边,负责定刑的提司使。
我是羊钰,徽水书院的羊钰,银瓶州督府的女儿!
你等怎敢这般随意量罪——不怕爹爹断你们仕途么?
而就算赎命又如何?
冰雪聪慧熟读律书,女廪生又怎会意识不到,赎刑最多将罪名下折一级——也就是最为严酷,某种意义上可称生不如死的流徙之刑!
可恨的昏官,你们的良心都被猪油蒙昧了不成!
“故今判犯女羊钰,黥面刺配两千里,于甘枣州苦陲关服终生劳役!念此犯悍拒成命,狡黠不可轻觑,脖颈需加持重枷镣锁,铆箍双足予以押解,责令即日启程,不得延误!流徙途中若图不轨,抑或窜匿,准免奏立决,无须犹疑!”
黥面!
刺配!
两千里!
大槌粗暴地敲在她天灵盖上,几乎把她震得昏死过去——还要加持什么枷锁……她一个自小养尊处优,饭菜里都未有过多血气的弱书生,还能跑了不成?
荒谬!
可笑!
然而判书还没完,被锁手罚跪的女廪生如小兽一般怯生生哀叫着,她明白,再悲愤也好,也该强迫自己听完全文再瘫软下去。
“另宣判,羊钰本属公门莘李,不思砥储,反效黄鼎故事,失德于天。故革除其功名及书院门生身份,永不叙用!身为高门贵胄,犯上悖狂,其心可诛,乱纪于地。故罚生世没入奴籍,自宗谱、家庙中剥除名号,赐姓为黥,并抄没一切私产充库!”
如果说之前宣判是铁秤砣,那最后的没籍改姓就成了压倒羊钰的最后一根稻草。
她的脑瓜“嗡”的一声,几乎在耳鸣中背过气去。
爹爹、慈爱的阿母和对她百依百顺的小姑没有庇护她,盛赞她才情的师长们也未施以营救,她惊恐地意识到,就在刚刚,自己已像袋后厨垃圾似的被宗族师门扫地出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