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泽更郁闷了,把手上那袋萝卜扔了进去,“晚上去你家吃饭,我想吃萝卜炖排骨。”
陈东实哼了一哼,没否决,只说,“你倒是不见外,还点上菜了。可怎么只买了萝卜,排骨呢?”
“排骨价贵,”梁泽笑嘻嘻坐上副驾,“这不等你买吗?”
他努力让两人间的气氛轻松一些,却盖不住某人眉眼间的哀愁。越是如此,梁泽的笑声越是刻意,到最后,索性演变成如旧的沉默与尴尬。
“她已经走了四个多月了……”陈东实趴在方向盘上,神色迷惘,“斌儿是二十五天。”
梁泽知道他又陷进了那股子情绪里,伸手拿下驾驶台上的素描,轻轻抚摸着。
“现在轮到香玉了……下一个呢?会不会就是徐丽,还是……”
陈东实满不情愿地将目光移向后视镜里的梁泽。
“我发现你总是喜欢胡思乱想,”梁泽摩挲着肖像,口吻如铅画纸上的笔触,温柔婆娑,“这些又不是你的错,这是他们的命。”
“你说得没错,这是他们的命。”陈东实喃喃自语,“所以失去他们,也是我的命。”
梁泽将画像放回远处,看着对方心神不宁的样子,道:“不然还是我开车吧……你这个样子,保不准把车开到沟里去。”
陈东实默不作声地拉开车门,两人默契地换了个位置,期间陈东实将他的警衣盖在了自己身上。梁泽替他系好安全带,不放心地又检查了一遍,越是这种时候,梁泽觉得他就越需要照顾。
“你太重感情,”梁泽眉眼悻悻,“太重感情的人,容易伤到自身。这是那些爱你的人,所不情愿看到的。”
“梁泽,”男人咽了下喉咙,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没接他的话,反将脑袋转了过来,目光汲汲,“……抱抱我吧。”
梁泽自知无趣,乖乖闭上嘴巴,抱了上去。他正想说这好像是陈东实第一次索求拥抱,却恍惚听到一阵似有似无的哽咽。
肩头的某处又湿了。
梁泽一动不动地抱着陈东实,感觉到他的呼吸逐渐平稳下来,到最后,连贯成连绵的起伏,似规律的峰电图,形成一座座无穷尽的山。
他终于还是睡了,伤心一场,然后倒头大睡,像个孩子一样。梁泽将他小心翼翼地放到座位上,慢速起步,将车子朝陈东实家的方向开去。
车子稳健地开着,道路两边的悬铃木投下斑驳光影。有些垂打在男人面庞上,映照着微微颤抖的睫毛和唇,就像石洞桥底粼粼的水纹。
不知怎么,梁泽恍惚忆起初见某人时的场景——在陈东实那里,他们是因为一场见义勇为因缘际会的,陈东实替受欺负的姑娘出了头,当街教训那些黄毛小子,梁泽站在围观的人堆里,暗自旁观——
这是陈东实以为的初见。
但那并不是梁泽第一次见陈东实。
早在陈东实不知道的以前,彼时还在备考警校的李威龙,就已留意到道下钢铁厂二组那个只会憨憨傻笑的“闷罐”。
仲夏的燥热一如多年后驱车返家的宁静夜晚,李威龙每天都有在廉租房楼下的草塘子边背□□的习惯。他最薄弱的科目是英语,最常说的单词是ken,意思是“视野范围,知识范围”——
“ken,视野范围,知识范围”——“ken,视野范围,知识范围”——“ken,视野范围,知识范围”——每次背到中文释义时,李威龙都会习以为常地眺向草塘另一边。
终于有一天,另一边坐着个男人。
“ken,视野范围……ken,知识范围……”
李威龙很难形容陈东实带给他的第一眼的感觉,他并不好看,甚至沧桑,甚至落魄。被机油污染的发黄背心,契合地贴合在他宽阔的脊背上。肩膀上有两处烫伤,应该是以前做工留下的疤。大多数时间,他只穿牛仔裤,天热换马裤,三五七分,趿着一双人字拖,在草塘边抽闷烟。
两人第一次搭话,是李威龙提醒他系鞋带。那也是他第一次见陈东实没穿人字拖,改穿运动鞋,洗得洁白发亮,不似男人手笔。后来他才知道,那天陈东实有意装扮,实则是去和厂里一女子相亲。他上半身穿不合码的西装,下半身却搭配一双运动鞋,土到掉牙,像只鸵鸟,笨拙得引人发笑。
莫名的失落,李威龙后来闷闷地想,想了又觉得做作,自己有什么资格失落。不过一个半生不熟的陌生人,人家相亲,碍着自己什么事?再后来,来草塘抽烟的就变成了一男一女两个人,有说有笑,那段时间李威龙一个单词都背不进去。
又过了段日子,终于变回了男人一个人。李威龙看到希望,鼓起勇气同他搭话,最后从陈东实嘴里得知,那女子并非相亲女,是他老家亲戚,相亲是亲戚执意安排的,他不得不去。李威龙听了,龙心大悦,单方面原谅了陈东实。
他一贯如此小气。
哪怕过去很久很久,哪怕经历了许许多多的事,哪怕,有无数个相亲女,无数个肖楠,无数个徐丽。
他觉得陈东实只能属于他自己。
因此在楼下见到徐丽出现并不惊讶,大灯打着双跳,更像是一种无声的挑衅。女人亦不畏惧,身姿笔挺地站定在光束里,仿佛一株绚丽的盆景。
梁泽将车停稳,无意吵醒陈东实,自个儿先下了车。徐丽夹着烟在等他。两人脸上都带着“你怎么在这里”的隐隐晦色,徐丽先一步呛笑,“好巧,梁警官也在。”
“好巧。”梁泽不苟言笑,手上还拽着车钥匙串,另一只手,握着和女人手里一样的,陈东实家的钥匙。
徐丽的脸色一下冷了几分,高跟鞋哒哒探向前去,想去找陈东实,不料被梁泽拦下。
“聊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