睿文中学的校庆十年举办一次,上一次的校庆还是在彭乐轩大四那年的秋初。
适逢国庆放假,许多校友云集母校,参加了庆典活动,特别是尚在本地读大学或工作的校友。上午是历任老校长讲话,还给当时很出名的一个宇航员校友颁了个名誉校长的头衔,下午是在校学生运动会。
彭乐轩从香港飞过来,赶上了中午同学聚餐。不知是谁组织的,几个班的老同学包了一个餐厅,也有将近五六十号人,热热闹闹地济济一堂。一般一个班的同学都自发地坐在一起,彭乐轩却不知怎么回事坐在了三班那一桌。坐在他身边的恰好是三班的班长张宇新,点了点在场的人头说:“本地的同学都通知到了呀,怎么曹思静没来?叶玄霖也没来?”
他同张宇新以前常一起打篮球,也算是个哥们儿,知道他在厦门的某大学读新闻系。活动结束,他忽然问:“国庆还有几天假,我想去厦门玩儿几天再回香港,你欢不欢迎?”
张宇新颇意外,当然也说好,那个周末就带着彭乐轩回厦门,逛了大学校园,环岛路,中山步行街,在步行街上吃土笋冻喝花生汤,还逛了一家叫“范冰冰糖葫芦”的食品店。傍晚他们逛到了曾厝垵,又吃了一圈糯米卷,烧仙草和沙茶面。
夜晚的曾厝垵灯火通明,充满世俗烟火,出了小吃云集的商业区,后面的小山坡上是灯光疏朗的小巷人家。彭乐轩举头北望,似乎不经意地问了一句:“那上面是不是有很多民宿?”
张宇新热情地回答:“是啊,我知道这里的民宿有几家还不错。对了,我们班的叶玄霖你还记得吗?上次她来厦门玩儿,住的民宿就是我推荐的。她跟她男朋友还拍了Vlog官宣来着,在朋友圈里热闹了几天,呵呵。今天你订了酒店就算了,如果想多住几天,我给你推荐几家?”
夜幕低垂,远处的零星灯光散落在树影之间。微风拂过树梢,似乎有哪个酒吧的音乐声若有若无地传来,确实是情侣密会的好地方。彭乐轩原来想在厦门呆到国庆长假结束,这时候遥望山上隐约的灯光,忽然又改了主意,停了停说:“不了,我明天就走。”
结果第二天中午张宇新带了女朋友来给彭乐轩饯行,说到他们打算回海边乡下看奶奶,彭乐轩又突然改了主意问:“我能跟你们一起去吗?”
福建人管奶奶叫阿嬷,张宇新女友的阿嫲就住在海边某个小渔村。禁渔期刚刚结束,大船小船都要出海,彭乐轩和张宇新就跟着条小船去海上凑热闹。小船开出渔港,很快海水蓝天一望无垠,仿佛可以让人忘掉时间和方向。真干活也用不着他们两个,闲下来他们就在海上喝当地镇子上的酒厂酿的高粱酒。张宇新也看出来彭乐轩的心不在焉,笑话他说:“彭乐轩,你这趟到底来干什么啊?我看你这精神状态,可不像是来旅游的。”
他其实也不知道自己这趟来干什么,只觉得心中有巨大的失望无处安放。海风猎猎,当地高粱酒的口味绵长醇厚,他仰头喝了一大口,开玩笑地说:“我来学学钓鱼,说不定能捞到条美人鱼呢?”
回想当年,那大概是他比较迷惘的一段时间,不知道自己将来要过怎样的生活。后来长大,经历更多,才意识到人生在世,无论贫贱富贵,幸或不幸,每个人总有自己的磨难要经历,都有重要的选择题要做,叶玄霖有,谢宇航有,曹思静有,那个姓肖的极品渣滓也有。相比别人而言,他生来家庭和睦,学业事业一帆风顺,不过是感情比较蹉跎,着实应该努力生活,笑着接受。
后来叶玄霖也问过他类似的问题:“彭乐轩,你为什么喜欢出海钓鱼?”他也开玩笑地回答:“因为说不定哪天能救上一条变成泡沫的美人鱼来呢?”
叶玄霖自然不信他这种玩笑话。他也没有明说——据说人分两种,一种喜欢山,一种喜欢海。喜欢山的那种人往往性格坚毅,喜欢海的那种则向往自由自在的生活。他喜欢海,因为他喜欢的人喜欢海。
叶玄霖问这问题时,他们相恋几个月,但相隔万里,一个在星加坡,一个在帝都,两个人都忙,但每天加完班后躺在床上,总要聊上很长时间。其实也没什么特别的事情,常常就是絮絮叨叨地聊今天都做了些什么琐事。那天他就问:“现在你在作什么?”
叶玄霖那边早就熄了灯,只有手机的一点荧光。“嗯……”她抬眼想了片刻,在黑暗中笑得有几分狡黠:“我在你家呢,刚洗了澡,现在就躺在你的小破单人床上。”
等他神思不属三心二意的时候,她又逼问她最喜欢问的那个问题:“彭乐轩,你给我认真点儿,别开玩笑!你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的?我怎么不知道?”
这个问题叶玄霖问了没有十次也总有八次了,每次都被他插科打诨蒙混过关,这次混不过去,他只好笑着投降说:“在我床底下有个纸箱子,你去翻翻。”
所以深更半夜,叶玄霖又从床上爬出来,拉亮台灯,光着脚丫子去床底下找东西。
床底下果然有个旧纸箱子,里面似乎都是彭乐轩小时候的东西,有什么小学里的日记,幼儿园画的蜡笔画,初中里做的火山模型……她一件件翻看,确实十分有趣,边翻边同彭乐轩说:“原来你小时候就喜欢画鱼啊——金鱼,大鲨鱼,杀人鲸,还真有一条美人,哈哈哈哈哈……”
他在电话那头跟着笑,又提醒她:“有没有看见一个蓝色的文件夹?里面应该有两幅画。”
她翻了翻,确实在箱子底里翻出个蓝色文件夹,打开一看,里面确实是两幅画,左边是一幅彩粉画,右边是一幅剪纸。左边那幅画她一点不认得,右边那幅剪纸她倒看着十分面熟。彭乐轩还给她发了张照片,照片里是两幅作品并排挂在学校走廊的橱窗里的样子。
“你记不记得高一美术老师布置的作业?”彭乐轩说,“挑一幅世界名作临摹,然后说说你为什么挑选这幅作品。”
她不认得的那幅作品是彭乐轩临摹的《海边的房子》,法国印象派画家埃德加·德加的名作。彭乐轩说:“我就学过一点水粉画,画得一般,绞尽脑汁才找到这幅,练了很久才觉得拿得出手,谁想到和你这种随便剪了几张破纸拼在一起的东西一起评上优秀?当初特别不服气。”
她模仿的作品是马蒂斯的剪纸作品“Thebeastsofthesea”(海中的野兽)。她选马蒂斯,其实是因为她根本不会画画,所以偷懒选了剪纸,这样可以乱剪一气,根本没想到会被美术老师选中,而且她在下面的说明也是乱写的:“我选马蒂斯的作品,因为马蒂斯经常画丰腴的大妈,很接地气。”
这些话她现在看来还觉得好笑,又问:“我这张画怎么会在你这儿?”
彭乐轩说:“那学期展览完了,美术老师让我们去他那儿拿画,结果你没去,我就帮你拿回来了,还去你们班送了一趟,在教室门口遇见你,你就轻描淡写地说:‘我不要了,你帮我扔了吧。’”说到这里他叹了口气:“你看,你什么都不记得。”
这天他们还聊了很久,大概一直聊到两三点钟,叶玄霖记起许多童年趣事,一件件说给彭乐轩听,其中一件还真和美人鱼有关:“我小时候,记不清哪一年了,可能是幼儿园,也可能是小学,还演过个美人鱼童话剧呢。我记得特别清楚,因为那时候我觉得美人鱼变成了泡沫,就是死了,可小朋友们可能看不懂啊,怎么才能体现美人鱼是死了呢?我就在去麦当劳的时候拿了很多番茄酱,挤出来装在一只小塑料袋里做了一个血包。演出当天,美人鱼——就是我——纵身一跃从船上跳下来,说时迟那时快,我在倒地前‘哗’地把血包挤破,番茄酱喷得我满脸都是,当场把演王子的小朋友吓得嚎啕大哭,哈哈哈哈哈……”
彭乐轩在电话那头也笑,笑完了问:“哪个小朋友那么倒霉,给你这个无法无天的小魔女演王子?”
多年前的事了,叶玄霖当然早已不记得,想了半天说:“记不清了,好像叫熏熏?好像姓魏还是姓郑?郑小熏?只记得后来他搬家转学走了。”
彭乐轩在那头轻笑一声,也没再接话。后来夜深,她说得困意袭来,睡着前好像是在告诉彭乐轩:“我真喜欢你家,隔音好,音乐放再大声也没人管。一架子的CD,正好一半是古典音乐,还有一半是摇滚乐,是不是正好像你一半我一半?我怎么没早发现你这儿这么好呢……”
这样聚少离多的日子很难熬。彭乐轩手头的项目一结束,就立刻动身回了帝都。时值国庆长假,那一年又是睿文中学的校庆,这回组织者还是三班的班长张宇新,呼朋唤友拉了一个几百人的大群,彭乐轩和叶玄霖都因此加回了许多失联多年的同学。
可惜航班晚点,彭乐轩没赶上诸任前校长和宇航员名誉校长的致辞,也没赶上下午的学生运动会,只赶上晚上的同学聚餐。偌大一个餐厅,他到的时候已经坐满了五六十号他们年级的同学。大多数同学都自动和自己班的同学坐在一桌,张宇新和叶玄霖所在的三班那桌也坐满了。
反正他们一班那两桌也没空位,他索性拉了一把椅子,在叶玄霖身边挤了一个座位出来。张宇新兴高采烈地招呼他:“彭乐轩!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你怎么又坐我们这儿?我们三班这桌的菜是不是比你们一班的好?”
他笑脸相迎说:“我迟到了,先自罚一杯。”说完一手举杯喝酒,另一只手在桌子底下偷偷拉住叶玄霖的手。
酒已喝过三巡,满桌欢声笑语,有两个同学已经喝红了脸。叶玄霖偷偷朝他使了个警告的眼色,把手抽了回去。
这一桌饭局便吃得十分漫长。同学们有许多旧要叙,一半同学已经结婚生娃,可以讨论哪里的幼儿园学区好师资强。另一半的同学正值事业上升期,可以讨论房价何时企稳,股票值不值得投资。他很快听说,有个同学的三娃正在路上,而张宇新那个来自渔村的女友已经嫁做他人妇。彭乐轩朝叶玄霖投去数次无奈的眼神,叶玄霖才起身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