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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第1页)

中巴急刹车,发动机浓烟滚滚,司机两手一摊,死蟹一只,车子抛锚。全车人老老实实下来,纷纷顶了毒太阳走路。我问还要多少路,司机讲只有五公里,就到川沙县城,走走一歇歇。没想着,农妇,老爷叔,都比我们快,乡间地头,如履平地。我跟小荷落了最后,但见绿茫茫农田,漂了浮萍河道,听取蛙声一片。大伏天,老天爷热昏,气象预报三十七摄氏度,立了太阳下,超过四十度,怕是要中暑。小荷发丝黏了鬓角,面孔泛红,哭哧乌拉说,完结,要晒黑了。山重水复疑无路,前头横出一片池塘,浮了荷叶,菡萏初开,半白半粉,飞一阵蜻蜓。荷花池前,挺立一株大香樟树,亭亭如盖,葱郁墨绿。速速躲入浓荫下,顿觉阴凉四五度。香樟花期刚过,枝叶间缀满果子,树皮粗粝纹路里,沁出樟脑清香。小荷吸鼻头,神魂颠倒,再也走不动,一屁股坐落,姑且避暑。树上伏了蝉鸣,上海人唤作“野乌子”,甚是聒噪。我说,方圆一两里地,只有这一棵大树,孤苦伶仃,不是常态。小荷有气无力说,哥哥,歇一歇,帮我看看四周围,可有坏人?我说,连只鬼都看不到。小荷却没声音,呼吸粗重起来,已经困着。到底十一岁,小姑娘说困就困,教人羡煞,想我夜夜发梦,时常碰着托梦,睡眠质量差劲。我靠了香樟树下,听了头顶蝉鸣,野乌子啊野乌子,你分明是精灵子,叫得富有节奏层次,五线谱上唱经文,竟有催眠功能,让人眼皮瞌,昏昏眠去。

醒来,树欲静而风不止,大香樟树每片树叶子,都变成金叶子,金铃般声响。小荷还是困熟,夕照童颜,涂抹金粉一层。我拿她推醒,小荷揩揩眼屎,莫知莫觉问,这啥地方?我笑说,是你带我来的。她跳起来说,奇奇和蒂蒂呢?小荷花容失色,绕了大香樟树一圈说,高飞呢?布鲁托呢?大老板米奇呢?老板娘米妮呢?我从背后捉牢她说,做梦了吧?小荷抬头说,哎呀呀,这棵大树哪里来的?城堡呢?七个小矮人呢?白马王子呢?我说,你是小荷,不是白雪公主,你的亲娘还活了,没后娘照了魔镜寻你。小荷一屁股坐下说,但我爸爸呢?我爸爸呢?我搔头说,今夜就能寻着。小荷幽幽然说,真想现在才是梦啊,我是白雪公主,你呢,却不是白马王子,而是唐老鸭。我说,瞎讲。小荷说,唐老鸭老灵的。我仰望大香樟树说,你梦到此地造起了迪士尼乐园?小荷说,世界上有四只迪士尼,美国两只,日本一只,还有一只在巴黎。我说,听讲香港也要造。小荷说,哥哥,你能带我去吧?我说,去香港?看迪士尼?小荷说,就算你答应了?再拉钩。我勉勉强强,伸出小指拇头,跟她拉钩。

太阳快落山,离开大香樟树,我才发觉背后农田里,排了一只只坟墩墩。小荷拍心口说,哇,我们在坟地午睡。我说,不怕,死人不会弄怂你的,只有活人会害人。但到夜里,正好天热,死人骨头,纷纷亮起磷火,实在吓人,我拉了小荷,回到乡间公路。野草丛中,藏了一部脚踏车,我扶起来一看,满是铁锈,丁零哐啷穷响,早被遗弃。我骑上脚踏车,两只轮盘倒还好,龙头能把牢方向,链条也没断。小荷跳上后座,两只小手,环绕我腰间说,哥哥,快踏啊。我骑车蹩脚,摇摇晃晃,还好后座是小学生,要是再大两岁,重个十斤,必定要翻跟头。夕阳无限好,只是愈发稀薄。天卷浓云,野风惬意,穿过两条小河浜,头顶高架飞渡,当是磁悬浮工程,从龙阳路直通浦东机场。我们跟磁悬浮平行,背对落日,骑一段,夕阳又跑到左手边。前头起了楼房,隔一条河浜,小荷在我耳后吹气如兰,川沙到了。

天黑了,但没月亮。此地近海,湿漉漉海风吹来。我说,今日没计划好,既寻不着费文莉,也回不去市区,完结了。小荷说,哥哥,不要紧,住我家里好吧。我说,你又瞎讲了。小荷说,跟我走嘛。浦东新区成立,川沙撤县,但有护城河,旧时县城规格。我骑了脚踏车,小荷在背后指挥,穿过北市街,转到中市街,进一条弄堂,两边皆是高墙,青砖裸露,苔藓湿滑,换了人间。一扇老宅门前,头顶匾额,名曰“营造第”。

小姑娘拍了铜头门环,等好一歇,咿呀打开,但见一个老头,橘子皮皱纹,浑浊眼角。小荷跳起说,爷爷。老头定睛一看,眉开眼笑说,小荷宝贝回来了。进了老宅,迎面青砖照壁,雕了蝙蝠一只,母鹿一只,仙桃一只,福禄寿三宝。天井种了花花草草,夜来香味道浓,还有两只家猫,一只花,一只黄,跳到小荷怀里撒娇。我问,你爷爷?小荷说,当然了。她拉了老头说,爷爷,这是我哥哥,他的文章写得老好,想来望望你。小荷爷爷客气说,小阿弟,请进,请坐。客堂间,雕梁画栋,早已破败,横了一张书桌,笔搁了笔架上,宣纸墨迹未干,四列颜体楷书——

金炉香烬漏声残

翦翦轻风阵阵寒

春色恼人眠不得

月移花影上栏干

我说,赞,不像唐诗,倒有宋诗味道。我妈妈有一本《宋诗一百首》,我看过几百遍。小荷爷爷一口浦东本地腔说,小阿弟,眼光不错,宋神宗召王安石入京,命他在翰林院值夜班,恰逢春夜,风光幽静,王安石有感而发,作诗《春夜》。我兴致盎然说,好一首《春夜》,看似不动声色,只讲香炉,轻风,月影,却是静水深流,暗潮翻涌,只待来日,扭转乾坤。小荷爷爷笑笑,欲言又止。

小荷缠了我说,哥哥,你在讲啥啊,我爷爷的书法灵光吧。小荷爷爷说,小姑娘,瞎三话四,我是退休没事体,随便写写,解解厌气。小荷走到门口,望了老屋深巷说,爷爷,你晓得爸爸在啥地方?小荷爷爷叹气说,上个月,你妈妈来过此地,怀疑你爸爸藏在老宅,但他真的没来过,你也是来寻爸爸的吧?小荷说,爷爷,芦潮港哪能走?小荷爷爷立起来说,要去芦潮港做啥,远开八只脚呢,已经超出浦东新区,远在南汇的角落。我也惊说,费文莉在芦潮港?你也不讲清爽。小荷说,我只晓得浦东,当然先来寻爷爷。我说,四十度太阳底下,浪费了一天。小荷噘嘴巴说,哥哥,明日一早,我们去芦潮港,去寻女会计,寻我爸爸。我没回答,手机便响了。新买的摩托罗拉,我手忙脚乱接听,却是我妈妈打来,问我回来吃夜饭吧。我是心慌,狠狠瞪了小荷一眼,她却向我吐舌头。我灵机一动,电话里编故事说,妈妈,我在崇明,今夜回不来。我妈妈惊说,你在崇明?我说,团支部活动,共青团员一道去崇明,住了岛上宾馆。我妈妈说,你个小鬼,不早点讲,夜饭都给你烧好了。我说,临时通知,出门忘记讲了,明日就回来。小荷在我对面,摆了个剪刀手。我妈妈又关照一通,叫我注意安全,跟同事们搞好关系,身上带了多少钞票云云。我应付几句,挂了电话,小荷笑说,哥哥,你蛮会吹牛皮嘛,蛮听妈妈的话。我的火气辣辣上来,摒牢不响。小荷说,爷爷,肚皮饿了,有吃的吧。小荷爷爷说,我是脑子坏掉了,孙女回来,哪能好没饭吃呢。

转到东厢房,一张方木台子,摆了碗筷,老人牙齿不好,天天吃泡饭,还有黄泥螺,醉蟛蜞,豆腐乳,萧山萝卜干。小荷皱眉头说,没肉吃吗?小荷爷爷说,我现在去买。我说,泡饭蛮好的,谢谢爷爷。我捏了小姑娘一把说,有饭吃蛮好了,不要挑三拣四,小姐脾气。我也长远没吃过泡饭,老头子烧了一镬子,吃得精光见底,打了饱嗝。小荷爷爷笑说,到底小伙子,这栋房子里,就我一个孤老头子,退休以后,叶落归根,回祖宅养老。我说,房子有多少年数了?小荷爷爷说,清末光绪年间,戊戌年造的,超过一百年了。我看看头顶房梁,再看窗棂上雕花说,不错,蛮值铜钿。小荷爷爷说,从我爷爷一代起,就分了大房,二房,三房,四房,我老爹只算四房,到我这一代,小辈多分散到国外,我只有居住权,卖也卖不得,租也租不得,又是国家文保单位,不好私自改造,我等于是看门的。

小荷带我参观,老宅格局不小,别有洞天,第二进院子,摆了几只老盆景,红了樱桃,绿了芭蕉。墙上爬满藤蔓,草木葳蕤,静谧。庭院深深深几许,围绕三进院落,螺蛳壳里做道场,套室回廊,栽花取势,虚实相间。可惜颓败多年,木头断裂,屋顶穿洞,蜘蛛网成群结队,好在养了两只猫,否则鼠患猖獗。小荷访古探幽,又像盗墓寻宝,游来荡去,要是穿上戏服,装了水袖,披了三千青丝,再唱一支《倩女离魂》,倒是要成女鬼。小姑娘手脚并用,爬上楼梯,落满灰尘。我跟她屁股后头,生怕地板腐朽,楼板断裂,我是担待不起。我说,小荷,你在寻啥?小荷说,我要寻我爸爸。我说,你爷爷不是讲了吗,你爸爸不在此地。小荷说,嘘,哥哥,你不晓得,这栋老宅,就像迷宫,有九十九间房,笃定藏人。我笑说,真是大红灯笼高高挂,老爷妻妾成群。小荷神秘兮兮说,不要开玩笑,万一我爸爸,就在你背后偷听呢。我是一吓,回头看到一只红木柜子,上下都是灰尘,打开柜门,当然并无厂长,只有一摞摞线装书,民国石印本,《酉阳杂俎》《太平广记》《镜花缘》之类,原来是藏书楼。

第三进院,逼仄潮湿,敞开一道后门,飘来香味道,一歇淡,一歇浓,我的鼻头有点点酸,老多年没闻了,想起我的外婆,只好在托梦中相逢。风里飘来女人声音“栀子花,白兰花……”。后门外,一盏路灯,照亮石头弹格路,一个老太婆走来,浦东乡下蓝布衣裳,头发花白,皮肤也是雪雪白,手挽一只竹篮子,满满装了白颜色花瓣,散了浓浓香味道,绕指柔般,冲入鼻息。小时光,我常看到这样的老太太,或者农村妇女,挽了竹篮子叫卖,五分铜钿能买一簇,我外婆特别欢喜,白兰花别了衣裳,一房间都是香的。每趟外婆来寻我托梦,此种清香就会充盈梦中,流溢到枕头上,余味缠绕,隔夜都不散。小荷说,阿婆,我要白兰花。老太婆说,妹妹,五分一簇。小荷说,这样便宜啊,但我没五分硬币。老太婆说,妹妹,多买一点,这位先生欢喜。我是尴尬,翻开皮夹子,寻出一元硬币,交给老太婆说,阿婆,我要十簇花,不用找零。老太婆说,不作兴。小荷从竹篮子里,挑了十簇白兰花,两簇帮自己别上,两簇帮我别上。竹篮里还有一支莲蓬,新鲜出水地碧绿,莲子粒粒可见。老太婆翻出一张纸币,老早绝版的五角,塞到我手里。诧异之间,老太婆便转身,挽了竹篮子,回到弹格路上,一路叫“栀子花,白兰花”,没入浓雾夜色,像锦鲤潜入深水。

穿过三进院子,白兰花清香,长了翅膀,飞遍营造第角角落落,每一格窗棂,每一根雕花木头,每一张蜘蛛网,每一粒灰尘,都变得多愁善感,低吟浅酌,患得患失,化作一片香海,夜来香也被压了风头,黯然失色,顾影自怜。客堂间里,小荷爷爷惊说,啥地方来的白兰花?小荷说,爷爷,剩下来给你。小姑娘摊开手心,还有六簇白兰花,像引爆一颗香味道炸弹,直教老头呆坐不动。我说,刚刚到后院,看到一个卖白兰花的阿婆。小荷爷爷立起来,拉了我的手说,啥样子?我说,六十多岁,头发雪白,面孔也是雪白,穿了农村衣裳,竹篮里还有一支新鲜莲蓬。小荷爷爷说,现在这季节,哪能会有莲蓬?我也惊说,对,秋天才有莲蓬。小荷爷爷走到后院,我们紧跟在后,生怕老头子碰着磕着。出后门,弹格路上,空旷静谧。小荷说,香味道还没散。我说,是你衣裳上的白兰花。

关好后门,放门闩,回到客堂间。小荷给爷爷泡一杯茶问,刚刚的阿婆,你认得?小荷爷爷说,她是我的长辈。小荷说,她看上去比你年轻。小荷爷爷说,我们都叫她莲花奶奶。小荷说,莲花奶奶?小荷爷爷说,从清朝讲起吧,我考考你,宋氏三姐妹晓得吧?小荷说,宋霭龄,宋庆龄,宋美龄。小荷爷爷说,她们三姐妹,祖籍海南,实际上呢,都生于川沙县城内史第,距离此地,不过几十步路,宋庆龄只会浦东口音上海话,基本不懂国语,她跟孙中山只好以英文交流,我再考考你,“营造第”是啥意思?小荷说,我们浦家,是川沙的营造世家,就是造房子的,建筑队,包工头。小荷爷爷说,不错,从晚清到民国,上海滩的大楼,多是浦东人造的,和平饭店南楼,老早汇中饭店,就是我爷爷营造,还有大名鼎鼎的哈同花园。我说,上海滩大亨哈同?小荷爷爷点头说,哈同生在巴格达,苦出身,穷得捡垃圾,二十几岁到上海,身上只有六块银元,在沙逊洋行做门童,哈同发财,除掉犹太人的精明,也因为他的夫人,罗迦陵。小荷说,刘嘉玲?老头子口齿不清,川沙本地口音,自然让人听错。他取了毛笔,蘸了墨水,在王安石《春夜》下头,写了“罗迦陵”三字,宽博遒劲,力透纸背。我说,这只怪名字,也是外国人吧。小荷爷爷说,中法混血,生在上海老城厢九亩地,从小卖花为生。小荷嗅了胸口花香说,栀子花,白兰花。小荷爷爷说,罗迦陵大字不识几个,但是聪明,学会英文跟法文,哈同还是小瘪三,认定她有旺夫运,贩卖烟土,大发横财,又炒上海滩地皮,南京路上半数地产,几万间石库门房子,皆属哈同洋行,日进斗金,富可敌国。我说,此人名声不好,巧取豪夺,为富不仁。小荷爷爷说,哈同是犹太人,罗迦陵却信佛教,请了乌目山僧设计花园,仿照《红楼梦》大观园,营造商就是我们浦家,我祖父负责工程,糅杂中国式,日本式,科林斯式,巴洛克式,洛可可式,殖民地式,东西合璧,造了足足八年,人称海上大观园,命名“爱俪园”。小荷爷爷又提毛笔,写了“爱俪园”三字。小荷说,爷爷,哈同花园讲了半天,莲花奶奶在啥地方呢?

小荷爷爷吃一口茶,看了屋檐下的莲花木雕说,哈同跟罗迦陵生不出小囡,有一个中国养女,学名罗友莲,就是莲花奶奶,再讲我的大伯父,浦家长房长孙,爱俪园落成后,我大伯父常去做客,莲花奶奶,彼时还是莲花姑娘,两人结缘,同欢喜李商隐的诗,琴瑟和鸣,私定终身,不过嘛,大伯父早有结发妻室,出于川沙本地名门,惹来一场风波,莲花奶奶委屈做小,终归嫁入浦家。小荷说,莲花奶奶搬来此地?小荷爷爷说,是,但她是偏房,不能容于正室,此中故事,后人已不晓得了,等到哈同死后,中外子女争产,莲花奶奶志不在此,我大伯父也无意继承家业,两人一道出国,游历南洋,又去印度,最后到阿拉伯,也是寻根。我说,因为哈同生于巴格达。小荷爷爷说,对的,莲花奶奶在伊拉克寻访古迹,古巴比伦,亚述古城,还有通天塔,又到大马士革,耶路撒冷。我说,基本是《天方夜谭》地界。小荷说,哥哥,你不是讲过,耶路撒冷,是你最想去的地方。我笑笑说,就是太远。小荷爷爷说,两人西游回来,黄浦江已飘了太阳旗,浦东也被日本人占了,莲花奶奶回了娘家,躲了租界太平,等到罗迦陵过世,日本偷袭珍珠港,孤岛沦陷,哈同花园变成日本兵营,一夜失火,海上大观园,多少奇技淫巧,付之一炬,真是《桃花扇》唱的,眼看他楼塌了。我说,莲花奶奶烧死了?小荷爷爷说,她侥幸被人救出,却得了失心疯,一日到夜,不停讲起爱俪园,讲起巴格达,《天方夜谭》故事,宰相女儿山鲁佐德。小荷说,莲花奶奶真可怜。小荷爷爷说,哈同遗产官司,十几个养子争产,莲花奶奶无处可去,只好搬回川沙营造第,我的年纪还小,跟了莲花奶奶学书法,她写得一手颜体字,真正漂亮,笔锋藏了古人意气,等到上海解放,我读了圣约翰大学,大伯父带了金银财宝,乘船下南洋,又去法国,他从巴黎给我写过信,寄过美金,这层海外关系,让我吃过不少苦头,不谈了。小荷说,莲花奶奶去巴黎了?小荷爷爷冷笑说,大伯父带走一家门,包括原配夫人,唯独莲花奶奶除外,一来呢,莲花奶奶有精神病,二来呢,莲花奶奶早年有过流产,养不出小囡,正室夫人肚皮争气,生了三男两女,必要一道带走。小荷说,不公平。小荷爷爷说,莲花奶奶留了营造第,深居简出,不见天日,满头青丝变霜雪,雪白面孔却不变,她不大跟人讲话,要么念《金刚经》,要么读唐诗,不是相见时难别亦难,便是锦瑟无端五十弦,后来嘛,我分配到机械工业局,搬到静安寺,愚园路,涌泉坊,小荷的爸爸,叔叔,还有姑姑,都在浦西出生,营造第改成校办工厂,唯独莲花奶奶留下来,卖花谋生,只要听到栀子花,白兰花,便是莲花奶奶来了,她活到八十岁,熬过十年动乱,方死在老宅后院。小荷说,刚刚看到的阿婆,就在后院门口。小荷爷爷说,粉碎“四人帮”,国家落实政策,房子退还浦家,街坊一直传说,莲花奶奶阴魂不散,还在卖白兰花,但我从没碰着过。小荷说,爷爷,你一个人住了此地,不怕吗?小荷爷爷说,我这一辈子,看到过的魑魅魍魉,多如牛毛,不会怕的,最起码呢,莲花奶奶不会害人。小荷说,我们真碰着鬼了?我纠正说,不是鬼,是魂灵。小荷爷爷说,今朝夜里,莲花奶奶出来,大概是因为小荷。小荷说,跟我搭界?小荷爷爷说,你爸爸结婚好几年,养不出小囡,偷偷摸摸回到川沙,到了营造第老宅,烧香求过莲花奶奶,隔两个月,你妈妈果真怀上,后来就有了你,所以起名小荷。小荷说,懂了,我的名字,也是莲花奶奶给的,所以今夜,她要送我白兰花。

天井又穿风了,屋檐下吊的风铃,花枝乱颤,叮当乱响。客堂间,两扇门板吹开,两只猫,滴溜溜滚进来。花猫跳了小荷怀里,黄猫跳了我怀里。小荷一低头,衣领上,白兰花,酱香浓郁,猫也跟了微醺,放大的瞳孔,慢慢交缩下去。夜深,我困在客堂间二楼,小荷困隔壁。老家具早已搬空,没寻着中式架子床,只有单人木床,顶上放下蚊帐,月朦胧,鸟朦胧,铺一卷草席,湿抹布揩过,闻了白兰花香,勉强困着。风铃狂响,像金陵塔,唧呤又唧呤,泄入窗棂格子,牵丝攀藤,蜿蜒蛇形,爬上床榻,透过纱帐,泻入梦魂。

莲花奶奶又来了,送我一簇白兰花,又送一支莲蓬,我跟她出门,绕过三进院子,却不是弹格路,而是艳阳天下,桃红柳绿,叠石成烟,三堂,二楼,十八亭,六桥,天演界,飞流界,文海界,海棠艇,驾鹤亭,引泉桥,侯秋吟馆,西爽轩,听风亭,涵虚楼,亭台水榭,美人蕉栏杆,哪里是川沙营造第,分明是上海爱俪园。再看莲花奶奶,一头华发变黑,面孔皱纹烫平,双眼激浊扬清,荡了秋波,返老还童,变成小姑娘,西洋裙子,遮阳小帽,挽了我的手臂膊,爬上一只亭子。我是心惊胆战,又是心旌摇荡,莲花奶奶,错了,应叫莲花姑娘,石桌上铺宣纸,蘸墨水,写唐诗。突然,纸头烧起来,烧起一片彤红光芒。我拽了莲花姑娘要逃,却见青丝又变白,皱纹如冰裂绽开,面孔下巴松下来,荡下来,眼角浑浊灰暗,唯有肌肤雪白,又是莲花奶奶了。我眼睁睁看了她,烧成一团灰烬,祝融托她到高空,飘逝无踪。全城噼啪巨响,鬼哭狼嚎,好似焚尸炉。又一场大雨落下,浇得我湿透,爱俪园已是骨灰,断垣残壁,假山,砖头,木炭,依次升天,重新排列组合,扭曲变形,眼乌珠一眨,搭积木一般,千砖万瓦堆叠,明黄颜色外墙,高耸门廊,中轴对称,平面规矩,主楼高耸,回廊伸展绵延,搭出一座煌煌大厦,纯粹苏联风格,俄罗斯套娃,莫斯科不相信眼泪水,飞来一座克里姆林宫,当中竖起尖顶,跳起一颗五角星,闪耀上海心脏。一夜间,莲花奶奶的哈同花园,造起中苏友好大厦,如今是上海展览中心,而我已经长大。

川沙营造第,客堂间二楼。纱帐外,风铃狂欢,雨打芭蕉,应是落红无数。隔壁小荷出来,手托香腮,望了雨滴屋檐,四水归堂,汇入天井之下,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低头看我领口,白兰花没了,香气倒是还在,翻开皮夹子,绝版五角纸币,遍寻不着。

上海有两个天涯海角,一个是崇明,一个是芦潮港。川沙到芦潮港,五十几公里,基本沿了海边,直到上海东南角落,原本南汇县,还是稻田滚滚,果园飘香。我跟小荷从川沙出发,乘上中巴,雨横风狂,走走停停,中晌才到芦潮港。望了灰蒙蒙海面,左手东海,右手杭州湾,两边泥沙俱下,浊浪滔天。码头樯橹林立,平常可乘船去宁波,舟山,嵊泗,普陀山,今日停航,齐刷刷进港避风。小荷又叫肚皮饿,寻了渔民饭店,点几样海鲜,大快朵颐。吃好已是下半天,小荷揩揩油脚爪说,谢谢哥哥,我要经常寻你蹭饭。我说,快寻费文莉吧。我向本地人打听,沿了海堤笔直走,便能碰到一栋农民房子。海堤像银河里的铁道,一边是农田,一边是东海,无始无终。滩涂上,正在精卫填海,要挖一只人工湖,东海上造大桥,通到小洋山岛,新造一只深水港,好来顶顶大的轮船。我跟小荷撑了洋伞,顶了狂风骤雨,昨日热煞,今日冷煞,走到脚骨发酸,浪头卷上大堤,海水夹了黄沙,叫苦连天。颠沛流离,终到大堤尽头,孤零零一栋房子,门前杨柳堆烟,狂风吹了穷摇,好像一个苦命女人,披头散发,摧眉折腰。

农舍大门紧闭,小荷正欲敲门,我叫她等一等。转到背面,一扇后门虚掩。我们无声闯入,客厅铺了瓷砖,拉一根晾衣裳绳,挂了两条女人裙子,白颜色胸罩,一看是费文莉尺寸,像是淮海路古今牌。绳子上还挂一件汗衫,一条短裤,分明是男人穿的,刚刚汰好,尚在滴水。费文莉已经离婚,儿子还小,这个男人是啥人?小荷面孔发红,小身体发抖,猜到必是她爸爸。底楼没人,我们爬上二楼,地板上水漫金山,好像白蛇蜿蜒爬行,舔到我的鞋子上,冒一层白气,不是雨水,而是烧过的热水。

小荷冲到前头,房门半开半闭,往里一看,却是一呆。我捉牢小姑娘肩膊,眼乌珠也是一呆,白雾氤氲之间,我看到了费文莉,白花花身体,象牙白似反光,春光灿烂的,暗戳戳的,统统一览无余,又似一家移动的肉店,飘了五香味,椒盐味,孜然味,盐焗味,葱油味,让我的鼻头兴奋,味蕾高潮,心脏荡起来。她坐了木头脚盆里,热气蒸腾的汰浴水,沙门岛张羽煮海,半片东海烧开,夹了鱼腥气,流溢到二楼地板。费文莉立起来,踏出脚盆,先抬左脚,再落右脚,两腿之间,既沆瀣幽暗,又光芒万丈,节外生枝;既沉渣泛起,又风姿摇曳,祸起萧墙。费文莉伸出雪白双臂,就像一条白素贞,千年等一回,缠绕一个男人。此人不是厂长“三浦友和”,而是张海。张海也是狼狈相,他的一只手撑拐,一只手撑墙,一只脚穿了拖鞋,一只脚绑了石膏,像金字塔里木乃伊。费文莉的前胸贴上去,面孔贴上去,嘴唇皮贴上去,分开来,再贴紧,舌头交缠,交战,交相辉映,好像就要烧起来,烧得整栋房子星火燎原。

小荷叫一声,转身要逃,地板湿淋嗒滴,脚底打滑掼倒。费文莉方才惊醒,抓起一条大毛巾,遮牢自己身体。张海吼一声,啥人?我抓了小荷,立了门外说,是我。张海拄了拐杖,绑了石膏,一跷一跷出来,先看我,再看小荷,面孔煞煞红说,纸头包不牢火啊。到了楼下,小姑娘两腮鼓起,怒气冲天,拳头敲了台子。稍候片刻,费文莉换了衣裳下楼。她笑笑说,从上海过来,路上蛮远,肯定肚皮饿了吧。费文莉走进灶披间,打开液化气,烧了一条东海带鱼,还有基围虾,蛤蜊,蛏子,八爪鱼,看来厨艺不错。张海下楼不便,跷了绑石膏的脚,我帮他搀了一把。但他也没声音,躲了角落吃香烟。我跟张海无话好讲,我不嫉妒他跟费文莉亲嘴巴,我嫉妒的是,亲嘴巴这桩事体,张海先尝着味道了。

费文莉端上小菜,餐桌倒是丰盛。我是饿了,正欲动筷,小荷说,当心有毒。费文莉说,要是有毒,我们就一道死了。我说,没毒,吃。小荷说,我爸爸在啥地方?费文莉扬扬眉毛,跷了兰花手指头,剥了一只基围虾,暴露一节节肉头,酱油一蘸,慢条斯理说,不晓得。小荷说,你瞎讲。费文莉说,妹妹,我真不晓得。张海终于开腔说,厂长不在此地。小荷没了志气,吃了两只蛏子,觉着味道不错,囫囵吃光,弹进弹出。张海全程老实,几乎没动过筷子,眼乌珠盯了地板,像死鱼一条,翻了白肚皮,漂了海面上。

窗外,豪雨倾缸,天要塌下来。张海走到门口吃烟。费文莉收作好台子,理理头发,看一眼张海,再看一眼我说,骏骏长大了,该看的都看到了哦,你能帮我保密吧?我避开她的眼乌珠说,嗯,我帮你保密。小荷闷头说,我也不讲。我抬头问费文莉,阿姐,你跟厂长,到底是啥关系?费文莉说,他是厂长,我是会计,上下级工作关系。我说,还有呢。费文莉说,你是问肉体关系?我是面红耳赤,默然无声。费文莉叹气说,我告诉你,我的心,永远是建军的。我说,这就好,下趟建军哥哥寻我托梦,我也好有个交代。费文莉又对小荷说,小姑娘,我没骗你,厂长是死是活,逃到啥地方,我不晓得,你要问,就去问你妈妈吧。小荷说,你要是不心虚,为啥我爸爸刚失踪,你也不见了呢。费文莉说,儿子正好生毛病,急性阑尾炎开刀,我请假去了医院,照顾小军几日,等我从医院回来,警察就寻到我了,关了一个礼拜,查了春申厂财务账本,证明我是清白的,就放出来了。我说,我哪晓得真假?费文莉说,不信去问公安局啊。小荷说,我不相信。费文莉摇头说,你是不相信你爸爸会离开你。我说,阿姐,但你搬到芦潮港,人人都会觉着,你要跟了厂长潜逃。费文莉说,我回到曹杨新村了,但是神探亨特来寻我,冉阿让来寻我,保尔。柯察金都来寻我,要拿回买原始股的钞票,我被这点人烦死了,最后张海跷了脚,绑了石膏,拄了拐杖来寻我,要我拿厂长交出来。我说,张海也是蛮拼的。费文莉说,我从小在南汇长大,这栋房子是亲眷的,常年空关没人住,秋天就要拆掉,我拿小军交给他外公外婆,就想避避风头,也是避暑,张海像块狗皮膏药,必定要紧跟了我,反正我没做过亏心事,两个人一道来了此地。

张海回到客厅,外头雨点太大,立不牢人了。费文莉说,回上海的末班车是五点钟,你们已经错过,只好明早再走。我立起来说,还有其他路吧。费文莉说,此地荒僻,原本都是海滩,二十年前,知青围垦而来,方圆五公里内,只有这一栋房子,四周都是河浜,芦苇荡,等于是个孤岛。小荷说,电话有吧。费文莉说,没通电话。我说,我有手机。但我开机一看,竟没信号,可怜我娘还以为我在崇明岛上。我说,走不掉了?费文莉说,绝对。小荷说,也好,就在这头住一夜,等我爸爸回来。张海说,我已经来了三天,你爸爸真不在此地。小荷说,我不管,来都来了,万一能碰着他呢。费文莉切了一只西瓜,拿出一罐可乐,打开电视机,问小荷看动画片吧。小荷说,我要看《流星花园》。费文莉笑笑,拿了遥控器,翻了十几只台,终归寻着一集。小荷斜睨她一眼,坐上沙发,脚翘黄天保,啃西瓜,吃可乐,听了风声雨声,看F4,大S。从头到尾,小荷没看过张海一眼,嫌他腻腥。

倏忽间,电视机黑屏,统统断电。张海点了两根蜡烛。我立了窗门口,看到狂怒的大海,好像德国纳粹,意大利法西斯,日本军阀,美国3K党同时登陆,又像机关枪噼里啪啦,油锅下了炒菜,更像死亡金属摇滚,贝斯,电吉他,架子鼓,声嘶力竭,敲碎麦克风,敲得音响爆炸,主唱得道升天。费文莉说,小时光,我就住了此地,老人们都讲海底下,藏了东海龙宫,老早每趟刮台风,老百姓就怕海塘决堤,良田变成汪洋,就要准备童男童女,送到三太子的眠床上,好给他娶新妇,海塘才能太平无事。小荷说,奈么巧了,哥哥就是童男,我就是童女。小荷看我一眼,我又看张海一眼,我的面孔彤彤红,张海面孔煞煞白。费文莉笑说,小姑娘,你哪能晓得哥哥是童男子?小荷翻翻白眼,不响了。费文莉穿了困裙,手里端了蜡烛,烛光如同舌头舔了,说,今夜里,困觉吧。费文莉让小荷跟她困一张床。小姑娘不肯,讲自己不是小囡了,必要一个人住。我想起车祸这天,小荷裙子上的血,帮腔说,有道理,小荷长大了。费文莉心领神会,单独给她一间,帮小姑娘铺好席子,关照不要靠近玻璃窗。

我跟张海住一个房间,只有一张木板床,后背硬邦邦。平常这时光,我刚开电脑,看看榕树下BBS,发发帖子,跟网友吵吵。我是辗转难眠,不得安生,起来点蜡烛,火苗擦亮漆黑,烛光像一团流水,流到张海的面孔上。他睁开眼乌珠说,阿哥,求你不要告诉师傅。他的两颗牙齿被“钩子船长”打落,讲话漏风,不清不爽。我说,我答应费文莉了,不告诉任何人,小荷会不会讲出去,我就不晓得了。我又翻个身,贴了他的耳朵问,为啥是费文莉?张海只得交代,偌大的春申厂,人丁冷落,张海虽是临时工,却是唯一后生。厂里小姑娘,绝迹多年,只有费文莉一枝花,自会有蝴蝶蜜蜂嗡嗡飞来。当得起一枝花的美名,便要担得起众口铄金的污名,那点五彩斑斓的故事,是神探亨特,保尔。柯察金,冉阿让们的费文莉。张海的费文莉,却是孤零零一朵仙人掌花,想要摘下她,必要扎一手刺。张海既没摘花的心,更无扎刺的胆。费文莉大他十五岁,年龄尴尬,到了风情万种的尾巴。每逢厂里碰面,张海只笑笑,肌肉僵硬,低了头,心里却有一只眼睛,悄悄盯了费文莉。她是千帆过尽的礁石,啥样子的美景风光,惊涛骇浪没碰过?她对男人是春药,对少年是毒药。张海算是定力强的,西天取经路上唐僧,任凭蜘蛛精,蚌壳精,老鼠精,女儿国国主来闹忙,守得牢一口元阳童子气。三日前,张海到了芦潮港,到了这栋房子里,他是想寻厂长,结果肉包子打狗,张海是肉包子,费文莉是狗。张海说,也不好怪她,是我摒不牢。我说,好了,不讲了。张海翻了身,渐渐发热,并且潮湿,贴了我后背渗透。农舍外,两棵大柳树已经倒伏,仿佛风里藏了一百个鲁智深。

十一

烈日,台风,盛夏过去,秋老虎来吃人。春申厂要拆了,车间机器设备,库存零部件,卖成废铜烂铁,三钿不值两钿,统统抵债。我帮我爸爸清理工作间,抱出三只纸板箱,装了电工家什,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冲击钻就有一大两小三只。张海也来帮忙,伤筋动骨一百天,但他到底年轻,脚上石膏拆了,行动恢复自如。厂长办公室,已是徒穷四壁,工会主席瓦西里,带人来洗劫一空,只余墙上大照片,七十周年全家福。张海拆下相框,准备带回家里,藏到床底下,留给外公一个念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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