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纸钱都抢不过刘家老鬼的窝囊废!”
“说话不算话的骗子!”
“……”
每骂一句就往火堆里砸把纸钱,火星四溅中,陈阿奶的木棍戳得地面咚咚响,惊起一群乌鸦。骂声惊心动魄——菜刀护田的悍勇,蝗灾时的绝望,连烧的纸袄被抢都要计较。可当火星渐熄,她弯腰拨弄灰堆的模样,又像个怕丈夫收不到家书的絮叨妻子。
最后那脚踢得纸灰飞扬,迷了人眼。陈阿奶转身时,白一一分明看见她用手背狠狠蹭了把脸。被拽着踉跄前行时,白一一回头望见王氏带着两个孩子长跪的身影,三颗低垂的头颅像被风吹弯的谷穗。
走出一箭地,陈阿奶突然从怀里摸出个糜子馍,掰了一半塞进白一一手里:“吃!”她粗声粗气地命令,却别过头去,“活着的人,总得尝点甜头。”粗糙的指腹擦过掌心,还带着坟前泥土的凉。这半块酸浆做的糜子馍像是被阿奶偷偷加了糖,意外地甜。
从坟地归来的路上,陈阿奶的脚步越来越快,仿佛要把那堆纸灰远远甩在身后。一进院门,她就抄起笤帚狠扫石阶,扬起的尘土惊得鸡群四散。
白一一默默蹲到灶前,拨开余烬,把已经发酵好的糯米麦苗混合物倒进陶瓮。木杵捣下时,黏稠的汁液声像一声声叹息——有些悲伤无处可诉,便只能揉进糖里……
“姐姐,这个…真的能吃吗?”金花攥着糖兔,指尖小心翼翼避开耳朵,仿佛捧着什么易碎的宝物。夕阳斜照过来,糖块在她掌心融开一丝蜜色,染亮了指甲缝里的泥痕——那是上午在坟前拔草时沾上的。
白一一歪着头,睫毛在脸颊投下细碎的阴影,把手中的竹戒指在她面前晃了晃,俏皮地眨了眨眼:“这是你拿契换的呀。为何不能吃?”
“可是…”金花不自觉攥了攥衣角,她盯着兔糖,声音轻得像羽毛落地,“这么漂亮,我舍不得…”
“那——”白一一突然俯身,发丝掠过金花的脸颊,贝齿“咔嚓”一声脆响,“我帮你尝尝!”
金花呆住了,原本圆润可爱的小兔子此刻缺了半边脑袋。她撇着嘴,眼眶迅速泛起水光,却在泪珠滚落的瞬间偷偷舔了舔另半边脑袋。甜味在舌尖炸开的刹那,她破涕为笑:“好甜!”
一直在旁默默无闻的铁牛,他胡乱抹了把沾着糖渣的嘴角,看着白一一递过来的第二支棒棒糖,“姐姐,我不吃了,这是你要拿去卖钱的。”
白一一摸了摸他毛茸茸的小脑袋,“卖钱不就是为了买糖吃,吃吧…”
屋里众人的目光齐刷刷落在白一一身上——那副双层糖匣压得她身子微微前倾,像一支被丰收压弯的谷穗。阳光斜照进来,三四十根琥珀色的棒棒糖在一个转身瞬间焕发流光溢彩——圆如满月的、五瓣花似的、尖角分明的星星、兔子、祥云纹、如意纹…糖匣后盖一掀,两层抽拉式的木板更是整整齐齐列着几十只糖兵糖将,仿佛随时能列阵迎敌。
“像不像个卖货郎?”白一一转了个圈,糖匣里立刻叮当作响。金花突然拽住她衣角,小脸绷得紧紧的:“姐姐,你带着这么多糖出门,万一遇上坏人……”说着比划了个抢东西的动作,“唰地一下全给你夺走了怎么办?”
白一一嘴角一抽——这小丫头片子,话虽直,理却不糙。她摸了摸下巴,是该琢磨点防身的家伙……
“带我去!我帮姐姐赶坏人!”铁牛突然蹦出来,眼睛亮得像两粒黑葡萄,嘴角还沾着亮晶晶糖渣。
“成,那我们明天一起…”白一一正准备拍板,忽听“啪”地一声拍桌响,“不成!”
“嘎嘣!”陈阿奶一口咬碎半只糖兔,“小娃娃带小娃娃?”嗓门震得糖匣都在颤,“桂香跟着去!”
“阿奶,我不是小娃娃。再说明天地里就要忙起来了,家里本来就缺人手……”白一一还想挣扎。
陈阿奶眼一瞪,糖棍“啪”地指向她:“铁牛金花跟我下地!这事没得商量!”说完大手一挥,叼着半截糖棍儿,风风火火地跨出门去,仿佛只打赢了仗的老母鸡。
就这样,白一一首次出征动员大会以被护送了家里秋收的重要劳动力而结束。
白一一望着陈阿奶远去的背影叹气。
县里是非去不可的,可要是耽误了秋收……
她目光透向窗外,仿佛看见连天翻滚的谷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