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必能够。”诸葛仍是摇头。“只是难说。”
石世修笑起来。
“他不需要知道。这个谎言,由我来说便了。”
“记住,”白衣秀士叮嘱他:“甲上若有刀痕,代表挡住了驺吾,你的刀纵使强过五兵佩,我料也就是稍胜半筹,肯定捅不穿两层甲,则大典续行无碍。
“若甲上无痕,代表承儿不让我试刀,兴许是怕损及甲胄,难以示人,也可能有其他理由,那便请你换一把刀,毋须拿出平生之作,就用第二好……不,用第三好的作品罢。你儿子够优秀的了,给他个机会。”
诸葛残锋是带着满溢的感激离开不应庐的,石世修与他相识多年,从未在他面上看过那样的神情。
寡言不代表不懂人情心思,诸葛残锋深深明白:拒开匕鬯,将为好不容易修补复原的父子亲情,带来难以想像的巨大伤害。
承儿眸底的徬徨、受伤和自我否定,将要压不住了,一如父子间的日益紧绷,徘徊在即将爆发的临界。
他不能失去承儿。他已失去过一次,差点没挺过来,承儿其实并不知道,他的浪子回头究竟拯救了什么。没有人知道。
诸葛残锋犹记得大典当日,平明前的骤雨将庄外的竹林洗得碧绿一片,晨光穿透匕首般的层叠竹叶,原本的青翠竟透着异样的澄黄,笔直的叶脉如熔金般,是炉火在转青之前的那种璀璨和饱满,充满了无限的可能。
那时,世界看起来美好极了。他还不知道自己将在稍后亲手杀死独子。
承儿的甲衣完美到令人眼眶发热,那是一袭形制古朴典雅的明光重铠,两环并置的护心镜下缀着精巧的鳞甲片,石世修果然不负所托,成功说服他造了双层甲。
胸腰处的铠形宛若镔铁生就的鲜活肌肉,将厚重灵活熔于一炉同冶,巧妙地取得平衡,无论机能或美感上俱无退让,各自相竞,最终双双攀上了巅顶。
那是他从未拥有过的精巧匠艺。
龙尾湖祖坛的圣像若仍存于世,披的肯定就是这样的胄甲——诸葛残锋忍不住想。
他于兵器未曾考虑过“美”,刀剑不比诗文书画,美既斩不了人,求美何益?
直到目睹铠甲的瞬间,诸葛残锋才生出茅塞顿开之感。
是承儿狠狠教训了他一回,这巴掌搧得他有些晕,欣慰之余,心头竟隐隐窜生出一丝异样。
或许……是艳羡?
年轻,是真好啊。承儿在这个年纪,便已磨练出这般技艺,未来将攀上何等境地!而我……却已经老了啊。
从庄内现场的一片静默,诸葛残锋明白这不是自己的谵妄,受邀观礼的众人也与他一般同受震撼,而这正是承儿所精心策划的结果。
齐聚靡草庄的,是散落于东海各地的白鼎派支脉,大到如厉工门、刀钱五鹿氏这等开枝散叶小有名气的派门,小至师徒单传、已成家学的江湖散人,邀集二三十人前来观礼,当中多数甚至没见过《铣兵手》,只是仍有锻造技艺的传承。
诸葛残锋也试图联系过这些名义上的同祖远亲,但结果多半惨不忍睹,毕竟宁为鸡首,勿为牛后,有的嫌白鼎派的招牌蒙尘已久,无利可图,有的则老早便蹭着这块招牌来营生,谁肯认一个半路杀出的正统传人?
有人说得更露骨:若肯以《铣兵手》秘笈为前订,待他练成后,也不是不能考虑并宗……凡此种种,令人难以悉听,不乏接触过后,从此与靡草庄结下梁子的。
这些人之所以愿意亲履渔阳,全是冲着匕鬯大典而来。
樊轻圣是对的——以兵刺甲、以命相搏这种荒唐事,无论成或不成,那是决计难看不了,特别还是老子刺儿子,傻子才不来!
直到承儿展示甲胄,才教众人倒抽一口凉气,彻底镇住场子。
很久以后,诸葛残锋才终于慢慢意识到:承儿行走江湖的那段日子,必与这些旁支有所接触,乃至结下交情;登门递帖时更是礼数周到,或诚意相邀,或极陈利害,仔细撒网,耐心等待。
匕鬯大典是他收拢绳网的最后一步,而非撬动人脉的起点。
回到仪典进行的当下。便是在东海以造盾甲闻名的厉工门和刀钱五鹿氏两家,也不得不承认诸葛承鼎的铸术远超预期。
眼看靡草庄锻武双绝,未来的主人又有羁縻招揽之意,若能以帮会的形式先结成一宽松大盟,在愿享武功铸术的前提下,便暂奉他诸葛家为盟首,对外以白鼎派盟的名义行事,似乎也不是一单不划算的买卖……微妙的气氛转变,正在赞叹频仍间悄悄酝酿着,未能逃过台上庄主那双沉静如恒的锐眼。
除此之外,诸葛残锋更在明光铠烁亮的左侧护心镜,瞥见一处细小的刮痕,落于繁复精巧的雕花间,连一贯吹毛求疵的承儿都未察觉,出手奇准,落点巧妙,必是石世修所留。
纵以驺吾刀之锐,也无法刺穿明光铠,这是无法亲临大典现场的老四,秘密向自己传达的关键讯息——
不对,不是这样。石世修早在他上舟山求问的那天,就把答案告诉他了。
“毋须平生之作,用次好……不,第三好的作品罢。”白衣秀士意味深长地看着他。“你儿子够好了,给他个机会。”
(他……这是让我放水的意思么?)
诸葛残锋恍然大悟,忽觉好笑。
忒简单的道理,想必连三岁孩儿都能懂,我却到现在才会过意来。
交出掌门大位,毋须苦苦寻觅一件刀剑难伤的罕世胄甲,只要能放下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