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兵器——或说“选择”——始终都在掌权者的手里。
锦袍男子的指尖,在整整齐齐并列在锦盘上的四柄利刃间游移着。
这里的每一柄都曾是他的“平生之作”。
居首的剑器是在白玉京覆灭之后,他耗时十年才完成,锻造它的每一锤里都饱含着悔恨、痛苦和思忆成狂,是他的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不堪回首的过往纠结着难以直面的如今,那仿佛连自身都想一并毁灭的自我厌弃,最终成就了此剑无可匹敌的坚与锐。
剑成以来,它砍断了石世修此前此后锻造的每样兵器,遍数舟山,仅驺吾能与之相对而无伤。
号称“百艺兼通”的石世修愤而不铸刀剑,日后索性封炉,不知与此事是否有关。
其名春草,剑长尺六,通体莹碧,形如竹叶,是柄短剑。
——承儿之甲既挡下驺吾,便换春草也无妨。他忍不住想。
临时搭就的棚台之下,爱子正在媳妇和家丁的帮助下着甲——这本不是能公开示人的环节,但诸葛承鼎再度发挥超乎常人的敏锐直觉,临时决定在场边披挂,随着甲胄精巧内构的展开,越来越多人凑近攀谈,聊的内容也从锻甲的技术层面,延伸到结盟合议的远景。
年轻的少庄主并未因此飘起,有来有回,合宜守分,不知不觉成为整个大典的最核心,五鹿氏和厉工门的代表分占他身畔除妻仆外最重要的位置,联盟的稳固三角俨然成形,灯彩点缀的竹搭棚台反而成了角落,只余诸葛残锋默默在台上一隅,挣扎着要选哪柄利刃。
迟疑的指尖移向居次的长刀,然后是旁边的三尺脱鞘青锋……最终停在置于锦盘最末的,毫不起眼的匕首之上。他想起承儿小时候的模样。
“良辰已至,”承儿清朗的声音将他从纷乱杂识中唤回,似远实近,莫名的有些陌生。
“还请父亲赐兵!”周围欢声雷动,迥异于初来乍到时的隔阂与观望,简直不像同一批人。
“……是‘庄主’才对。”不应该叫父亲的,不成体统。
他动了动嘴唇,不确定有无出声,反正没人能听见他喑弱的纠正,更有可能是不在乎。
你准备好了么,承儿?
他试图望向台下众人簇拥的爱子,青年身上耀眼的明光铠却恍若日轮,回映着刺目光华,难以迎视。
回神时,诸葛残锋已持匕首走下,众人对他选了盘上最不称头的兵器明显是失望的,但毫不意外:匕鬯大典本就是择贤让位、一代新人送旧人之用,得保不失,顺利过渡,岂非才是理所当然?
走个过场,这靡草庄……不,该说是即将到来的白鼎盟新主,便要来啦!
但你准备好了吗,承儿?
你知道江湖有多险恶吗?
这帮人只是贪图你的家传武功、铸炼秘诀,乃至妻子的美色,靡草庄的财富等等,你能抵御这些个无底的贪婪和恶意,准备好随时与之厮杀拼搏,毫无迷惘?
——证明给我看。
证明给我看,你准备好了。
靡草庄之主的位子,不是这么容易坐的,不是你想要就能拿走。证明给我看。
不是这种喧嚣的肤浅浮华,你披上甲胄时,有意识到这是赌上性命的愚行吗?
为了保护你我做了这么多,你……终究是要拿命来赌的么?你就这么想证明,你比父亲更强?
那就来吧!
证明你能独当一面,稳坐一庄之主的位子……证明它。证明给我看……好好证明。就用你的性命来证——
“噗”的一声细响,匕首从诸葛承鼎的胸膈贯入,丝滑得如穿进牛油的炙刃,连铠甲交叠的坚固结构、肋骨、脏器、血肉……都无法稍稍顿止。
不起眼的乌黝匕尖在背甲上穿出俏皮的一小角,其上的细小血珠却留之不住,轻巧地弹散开来,仿佛一离匕身又突然恢复成液体,砸碎在雕花细致的甲胄之上。
所有人都愣在当场,包括诸葛残锋自己。
连受邀观礼的樊轻圣、张冲都不及应变,瞠目结舌地坐在棚台另一侧的太师椅中,仿佛正试图理解着,何以诸葛残锋会突然动手弑子。
时间像是停在了这既荒谬又骇人的一幕,始终无法恢复运转。
直到诸葛承鼎的妻子开始尖叫,撕心裂肺般的凄厉恸哭,猝不及防地回荡在春日怡人的山坳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