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凌月还记得自己,王掌柜稳健的身形颤了一颤,连忙俯身,双手捧上一个紫色丝囊朝前一拜。
“凌巡使!此前是小人有眼不识泰山,竟不知是巡使大人大驾,多有得罪,还望大人莫要见怪,原谅小人的无知。”
他诚惶诚恐地将紫色丝囊递到凌月面前,如递出什么烫手山芋:“请您看看,那日您交于小人的紫囊还保存如新,老夫未敢擅用,还请巡使大人收回此宝。”
凌月面色微怔,一时讶然无言,她才刚刚让赵浪兴宣读完管治条令,断断续续花了两刻之久,而王溪药铺位于西市东北,行至西市中庭不消一刻,王掌柜既已在此,便说明他已听到方才条令,若有没听到的,见此阵仗约莫也会问询四周围观的商户。
可方才条令内便已提及西市武卫不得强占商客财货之语,张掌柜却依然上前归还紫囊,这便昭示他的心中仍然没有尽信她方才条令。
凌月坚定地将递物的手往后轻轻一推,温声道:“王掌柜这是哪里话,当日凌某未带足银钱,囊中羞涩,以物易物是天经地义,怎能让您归还紫囊,做亏本买卖?”
“您这样可折煞凌月了。”
望着凌月诚恳的神色,王掌柜目中有些不敢置信,他矍铄的面庞有些动容,却依然朝前递了递紫囊。
“当日,当日是小人眼拙,凌巡使既为西市长官……庇护我等小商小户,我等便不该收凌巡使的财物才是……”
凌月心中低叹一声,不免有些愤慨,她可以想见王掌柜如此坚持归物的缘由——大抵是因平日被西市千羽卫武卫们揩油欺压久了,对西市官兵的信任已跌至谷底,唯恐她这位新上任的巡使亦是一丘之貉,会记恨为难于他。
尽管她方才已经以新条令公然整顿西市武卫,可谁又知道这是不是一场沽名钓誉的作秀?
西市问题由来已久,想要重筑商户对西市官将的信任,只靠只言片语远远不够,她还需付出十二分的实干努力。
于是她再次坚决地将紫囊推回,轻轻拍了拍那如叶脉般虬曲辛劳的手掌:“凌月今日既为西市长官,便更应当以身作则,严守西市交易规则,为西市商客多谋福祉,这紫囊凌月必定不会收回。”
“请您放心,凌月自当竭尽全力,让西市变得愈来愈好。”她声音沉着,透着不容置疑的威信,王掌柜紧紧注视着凌月,深邃浑浊的双目迸发出点点亮光,心下万般感叹,几乎要留下热泪来。
西市苦武卫酷吏久矣!如今竟能迎来一位将百姓揣进心头的好官,这实属难得的幸事,怎能不让他感怀兴叹!
他万分珍重地将紫囊收进怀中,长揖再拜,声音有些沙哑:“多谢凌巡使体谅小人,西市能得凌巡使坐镇,实乃幸事。”
王掌柜千恩万谢才辞别回铺,凌月望着老者轻快奋发的背影,唇边不禁浮现一抹笑意,未有留意旁侧赵浪兴阴沉如夜的脸色。
思忖完接下来该尽之事,凌月觉察有一股目光紧凝在自己面上,移目望去,便见身侧已只余一人,凝神长长注视着她。
——是沈夜。
他对着她展颜朗笑:“凌巡使方才气势如虹,威严赫赫,若不是亲眼所见,沈夜实在很难相信,那些慷慨陈词竟出自一位年方十七的女子。”
“哦?”凌月略一挑眉,敛了神色,“年方十七如何?女子又如何?”
“凌月参加武举入仕,正是要让天下所有男子都知道,女子亦不输男子分毫。甚至,还胜过不少。”
凌月面色严肃地望着微怔的沈夜,忽而莞尔,眼睛弯成好看的月牙:“不瞒沈巡辅,再过三日我便年满十八了,所以还是沈巡辅谬赞了。”
她踱步至他身侧,歪着头道:“如何?我方才装得可有你说的那般气势如虹,威严赫赫?”
沈夜垂眼一笑,片刻才方抬眼,眸中含着一贯的热意:“装得很像,沈某都快被吓住了。”
“沈某为何就没有这般气势,平素便只得逆来顺受,”他自嘲一叹,倏而俯身热切地凝视着她,“凌巡使是如何练得这般威势,可否提点沈某一二?”
凌月脑海中立即浮现出一道清影,如何练得这般威势的呢,是十二岁那年于风雪中见他逼退昏官走狗,还是延喜门外因冒失而小心翼翼仰望他疏冷眉目?
亦或是龙门宴上见他如披银月,声声诘问“身为女子何错之有”?
他的每个侧影重叠在她眼前,如一道蜿蜒穿过岁月的伏线,无形中注入了她的血肉,参与重铸了她某些难能可贵的部分。
她张了张口,翻涌的思绪将单薄的话语凝塞,却听见沈夜喑哑的声音忽而响起。
“是跟珏王殿下学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