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淮双呆呆地盯着地上的名字,血水混合着眼泪洒满脸颊与襟袖。
江泫在系统的催促声下起身,继续向右走。数度明暗之下,他渐渐不再知晓自己在神境究竟徘徊了多久,对于时间的概念变得有些模糊。
心中念着这个名字,这名字便指引着他,沿着宿淮双曾经走过的路一步一步前行,行至途中,旁观少年的幻影听,疯癫有之,狂躁有之,漠然有之,隐忍有之。他只浮光掠影地走过一遍,于宿淮双而言,却是切切实实存在过的枯寂时光。
最后一次停留,江泫停在一间宽敞的卧房之内。
房内摆着一面巨大的明镜,他看见一个与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人正坐在镜前。虽然长相一样,装束却不尽相同。
江泫如今虽一身白,衣物制式却素简,长发未束、散在肩头;而坐在镜前那位衣饰整洁、玉冠束发,形貌装束十分端正。江泫瞧着,很像自己在上清宗内的时候。
那是一位镜灵,见镜中映出另一个“自己”,神色诧异,转过身来。
在江泫这张脸上,很少能见到这种鲜活的神色,天生就该是清清淡淡的、目下无尘的,如同一株难以触碰的高岭之花。
两两相对,谁才是本尊,一目了然。
镜灵目瞪口呆,很快散去身形,回到了明镜之中。
“你还活着?”
它道。
江泫道:“我自然活着。”
闻言,镜灵仿佛有些愧疚。它道:“抱歉……借用了你的脸。”
江泫略一瞥,明镜之中映出他清俊的容颜。
“无妨。”他道,“你在何处见过我?”
听镜灵说话的口吻,似乎原不是有问必答的灵。奈何未经允许借用了别人的脸、还被撞了个正着,心中有愧,老老实实道:“在镜中。你可要上前来看?”
江泫走近两步,抚上镜面。他的指尖之下荡开层层清透的涟漪,起初镜中映出的是他的相貌,随着波纹慢慢荡开,宿淮双的脸映于其中。
彼时他异化已经相当严重,身形佝偻,背后拖着一对干枯的翅羽。裸露在外的皮肤被神境腐蚀得焦黑,面容狰狞可怖,却依稀能辨认出平静安宁的神情。
“镜灵,镜灵。”他用沙哑柔和的嗓音呼唤道,“你能不能改换我的相貌?我这副样子,不想以后吓着他。”
镜灵回答道:“能。只是,你要让我看见这个世上最好看的事物。”
宿淮双道:“好。”
灵纹流转,镜面上浮现江泫的影子,很多很多。有天阶之上遥遥伸来的白皙手掌,有飞雪之中淡若云烟的回眸一瞥,有华灯之下眸底微光流转,亦有寒意凛冽厉色暗藏。
这些被磨得快要完全消失的记忆,他又将它们一点拾了回来,放在心头常常回想,越来越清晰,变成了刻骨的执念。
“我帮他变回了少年的样貌,还教给他随意改换自己形貌的方法。”镜灵怯怯地道,“你真的很好看。我能继续用你的脸吗?”
江泫轻轻抚过镜面。
“抱歉,不能。”他道,“我并不是世上最好看的事物,很久以后,会有真正漂亮的事物来到你面前的。”
镜灵似懂非懂。江泫最后念了一遍宿淮双的名字,向右拐去。
他的步履越来越急促,衣裾之间扫过名为思念的烈风。他用这样的步伐穿过黑暗,一脚踩空,跌入一座空荡荡的神殿之中。
殿中清净,独一棵明艳的红梅、与坐在树下的一人。江泫方才向前走了一步,系统适时提醒道:【别过去。他的状态不对劲。】
宿淮双蜷缩在梅树之下,以一个非常没有安全感的姿势。在这座神殿之中,他维持着常人的形态,异化的特征通通消失不见,袖中探出来的手背青筋毕露,手指穿进长发之中,似乎正咬牙切齿地忍受某种疼痛。
他没有注意到江泫的靠近,或许思维已是一片混沌,察觉到有人来了,也没有抬头,周身神力翻卷似深渊之中的乱流,足以削平一切试图靠近的灵。
然而江泫不是灵,他走到漩涡中央,在宿淮双面前蹲了下来,轻轻摸了摸他的脸。
察觉到熟悉的气息靠近,宿淮双的身体一僵,慢慢抬起头来。江泫凝视着他的双瞳,从中找到几分狂乱压抑的痛苦、与摇摇欲坠的理智,尚未来得及开口说什么,便被扣住手,直直地压进怀里。
他的力气很大,江泫险些以为自己的骨头都要被压断了。与此同时,他敏锐地察觉到了宿淮双体内的异常,灵识方才探出一点,便被内里一团乱麻的情况惊得脑海空白。
岂止是理智,宿淮双体内的神格紊乱,神力狂走,几乎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
江泫腾出一只手紧紧抱着他,另一只手尝试注入濯神的神力为其梳理。越是梳理,他自己竟也被搅得乱七八糟,被宿淮双锁在怀里,一时间不知自己身处何地、亦不知当下是何情况,好一会才昏沉沉地反应过来——
宿淮双在吻他。他从未主动做过此般举动,又凶又狠、不得章法,齿尖焦躁地擦过江泫的唇线。江泫于是松开齿关,同他交换了一个近乎窒息的深吻,颊上蹭到些许冰冷的凉意。
他在哭。无意识的痛哭,即使双目紧闭,眼泪仍止不住地从脸上滑落,洇开一片湿润的泪痕。江泫模糊间捕捉到些许零星的字眼,像是“对不起”、“抱歉”,被唇舌利齿嚼得破碎不堪,字字裂痕遍布,剧痛蚀骨。
宿淮双醒来没看见他,宿淮双以为他死了。为了救他,江泫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