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在处理军务或是账目时皆有自己的习惯,龙可羡跟王庭交涉,便跟着王庭的账本走,龙可羡跟程家买船,就跟着程家的账本走,只有在三山军里才沿用她自己那套清账的法子,但是南域竟然与她使的一模一样。
厉天摸着脑袋:“自然是见过的。”
他没法儿说得太多,那些事只有他们二人最清楚,由一个外人讲出来,究竟还是落于片面。
好在龙可羡也没有穷追猛打的意思,她低着脑袋,把千里镜摆来转去,半晌才说:“你们公子成过亲吗?”
啊?
“没有!”厉天矢口否认,“我们公子清清白白,没有家室更没有外室,比我的钱兜还干净!”
龙可羡呆住,千里镜“哐”地跌落在地。
第125章远信
碧鳞岛上茂树常碧,王都里却已经啸过了三笔秋风,一笔比一笔浓郁,刷黄了满宫残叶。
宁贵妃未饰华簪,一把青丝都松松束在后腰,正握着绢布把煨汤的盖儿擦拭干净,热汤滚出的薄雾散到屋里,石述玉就抱着臂,靠在门边看。
“你近日来得勤。”
石述玉手指头敲着臂间,眉脚吊得高,看起来总有种莫名的冷淡:“三爷南下,不带着我玩儿,临走交代我看着您呢,怕您跟北境王往来,乱了王都里的局势。”
“宫苑外看也是看,没有这般日夜蹲守的,”宁贵妃连头也没抬,打湿绢布,沿着盖沿围了一圈,“夜里陛下咳嗽一声,石统领也能听着吧?”
岂止能听到咳嗽,在有心探听下,这薄薄的宫墙藏不住丁点秘密,石述玉玩味地应:“贵妃娘娘夜里辛劳,白日还要亲熬羹汤。”
宁贵妃轻声笑,像是应对任性的小辈,带有温柔的包容:“收一收你的语气,太明显了,石统领。”
这话有种心照不宣的暧昧,仿佛他自以为深藏不露的心思在她眼里就是一览无遗,但这也是该的,石述玉知道龙清宁的本事,她瓦解男人的心防比刀削豆腐还快,石述玉面色几变,最终没法儿反驳什么,只是别过了头。
龙清宁像逗小孩似的,引着他说:“石统领恪尽职守,可查出些端倪来了?”
“查了,内宦在宫内外走动得很勤嘛,”石述玉顺着台阶就立马溜下来,道,“从前进出宫,打点人连铜板儿都不舍得掏,近来都用上金瓜子了,怎么,近来宫里这般好混?”
“好混,这不是连石统领都混到我宫里来了么?”龙清宁还是那副慵慵懒懒的样子,把勺子一搁,就要往屋外走。
她只是略略地瞥了眼披在架子上的披风,石述玉就没忍住先她一步取下来,给她披了上去。
龙清宁似笑非笑地往他看一眼,石述玉反倒叛逆起来似的,非要给她系上带子。
“这事儿我不会瞒报,一会儿就要写成条子递给三爷。宦官进出宫苑,替骊王笼络的都是无名小卒,就算把那些人攒在一起又能如何?来阵风就作鸟兽散了。”
龙清宁思索片刻,含笑道:“石统领说得有理。”
“你趁早散了那等心思吧,跟着骊王玩不出花样,世家大族树大根深,哪家没有几个经世大儒?哪家没有几个封疆大吏?哪家没有几万兵马?骊王要跟他们对着来,连具全尸都落不下。”
荀王为什么死?
别人或许不知道,但石述玉和龙清宁,一个是荀王最信重的内庭宫卫统领,一个是荀王宁可落个强抢臣妻的名声也要带进宫里的人,他们知道荀王生前最后一段时日想做什么。
那个醉心旁道的帝王,在人生最后几年就像突然中了邪一样,在他的封地涪州设立了一座涪州学府,谁都以为这是中规中矩的学堂,顶多冠了个天子门生的名头,谁知道出来的学生迅速地通过了层层审调,并打进各地官僚体系中,官职都不高,但此举打破了百年来由士族把控的官场大门,短暂地掀起了一场中兴之潮。
但是没过几年,荀王就“被病逝”了。
龙清宁走到外面,云层是铁铮铮的灰色,压在重重宫檐上,让每一个人都透不过气,她伸手拂了拂桂枝:“君王有雄心,这是好事,怎么能拦呢?”
“没让你拦!”石述玉急了,“让你别跟着瞎折腾,你觉得背靠北境王就万无一失了吗?哪有那么简单的事儿。就北境那点底子,掏干净了也只能养那二十万兵马,龙可羡哪儿来的力气襄助你?”
冷香摇下来。龙清宁没说话。
石述玉接着道:“龙可羡也不干净!她背后连着南域,和三爷还有牵扯。若是安安生生把航道通起来,那就是士族与北境双赢的局,但若是云顶的大佛们打起来,弄死了骊王,再扶起骊王幼子继位,届时你要怎么办?”
“我要怎么办?”龙清宁重复道,“骊王活有活的玩法,死有死的玩法。”
她站在秋色里,就像一粒格格不入的冷霜,挣扎在劲风中,随时都会化成一点水渍,然后消失在天地间。
石述玉挪不开眼。
不该这般的,他少失双亲,沦落到和野狗争食,而后被捡入了高门朱户里,得到了第二条命。在那里,他被灌以诗书礼仪和刀枪兵械,在刻意安排下救下荀王,自此平步青云,但他明白,他只是一枚士族埋在宫阙里的钉子,为的是在关键时刻推动政局。
石述玉活得很清醒。
那个苍老的帝王是真的信任他,将他视作心腹。但这没有让他打开那扇门的动作有丝毫犹豫,当三山军涌入王都包围殿宇的时候,他就对那种反叛有病态的着迷。
现在只是看着龙清宁,他竟然又生出了相同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