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断回想父亲生前的点滴,在自责中反复问自己,如果自己当初再聪明一点,早日查出疫病真相,父亲是不是就不会死?还有,那日祭拜时,东西准备的是不是不够?寿衣是不是应该再多烧几件?父亲爱喝的黄酒,似乎也忘了再打上两坛。甚至自己这番挖坟究竟会不会扰了父亲安灵?他并非心生后悔,只是关于至亲的事情,无论怎么做都会觉得不够,都会觉得不妥。
这种反思和自责是无尽的,疲惫与无助也是无穷的。陈脊知道,它们将终身伴随着自己,在每个不经意的时刻猝不及防地闯入,再次深深折磨他。
母亲早逝,父亲如今也撒手人寰,这世上真的只剩自己一人了。
往后归家,再无父亲亲手所做的饭菜。出门亦再无父亲唠叨。
“慢点,早点回家。”
这句话他再也听不到了。
家里,再也没有人等他了。
可何处是家呢?
陈脊举目四望,坚不可破的大锁,漫长漆黑的甬道,叮铃铛的铁链响声混在沉闷而潮湿的空气中,时间仿佛都停滞不前了。
他开始自嘲地想,如果余生都要留在这个地方度过,也许也是个不错的结局。不孝之人,能在这牢中安度已是幸运。
陈脊深叹一口气,静静注视着那用重锁牢牢封住的大门。随着“吱呀”一声轻响,昏暗的牢房忽得闯入一丝亮光。伴着月光而来的,是两位斗篷遮面的中年男子。
陈脊看到他们径直向自己走来,疑惑渐生,直到两人蹲下与他平视,他才认出其中一人乃是洪州。
“陈知县,一日不见可还安好?”
洪州问得轻声细语,语中似有深意。陈脊听在耳里,心中反而发起杵来,他的目光在洪州与另一位男子之间徘徊。
洪州见陈脊没有答话,又接着说道:“将你押入大牢其实是上头的意思,我也不过是奉命行事,无奈之举,陈知县可莫要怪罪我。”他稍作停顿,又指了指一旁的男子,“这是绍兴府陈通判,你这案子的主审官。”后面几个字洪州特地加了重音。
陈勇接口道:“我这人素来不喜拐弯抹角。我听说陈知县为人直爽,若我言语含糊,怕是你听不懂。那么,我就直说了。放眼整个山阴,你若想活下来,只有我能救你。”
陈脊皱眉看向陈勇,心思急转,虽然他不是什么聪明人,但也明白陈勇这时乔装来见他,必是另有所图。而自己若是不答应他,一定会有性命之忧。
陈勇继续道:“如今你被关在这大牢之中,外头的许多事你可能还不知晓。我和洪大人接了这案子后,那是寝食难安,只想着要尽快破获此案,为陛下分忧,为百姓伸冤。万幸,这两日总有了些线索。”
“什么线索?”陈脊终于开了口。
陈勇压低声音,语气略显神秘:“真正的黄柳生并非尹涛,而是陆文远。至于这陆文远究竟受何人指使,我们还在调查当中。不过,沈亭山为何要构陷尹涛,此案又是否与沈亭山的父亲,当今吏部尚书沈滔有关,我想,陈知县你应当清楚。”陈勇看着陈脊的双眼,语气温和地说道:“只要你如实将沈亭山威胁你构陷尹涛之事招出来,我承诺保你不死。”
陈脊气得咬牙切齿,心中愤怒如潮水般汹涌。他断然没有想到,官至一府通判的人居然可以无耻到这个地步。
“你们要我做伪证?可惜了,我虽非圣人,却也读了一辈子书,懂得些礼义廉耻。”
如果他怕死的话,当初就不会选择查案。
陈勇算准了这点,所以承诺保他不死并非他的筹码。
陈勇面不改色:“当然,如果你执意为沈亭山开脱罪名的话,我就不得不将你视为同党一同论罪。哦,不止你,还有你的父亲。毕竟,李执事的尸体是在你父亲棺椁中挖出,虽然如今死无对证,但我们仍有理由怀疑,你父亲亦是同党。”
“你想干什么!”陈脊愤怒地抬起头,拳头攥地紧紧,“此事与我父亲无关!”
当陈脊神色变得激动时,陈勇知道计策已成功了一半。
他柔声笑道:“你别急,这有没有关系,我刚刚也说了,决定权在你这。只要你愿意将真相说出来,你父亲死后必定安宁,无人打搅。”
陈勇淡淡地说着,言语里却是阴寒无比。陈脊无法想象,人心竟能如此险恶,拿逝者作为威胁。
“我给陈知县一天的时间好好考虑。”陈勇站起身来,又转头对洪州说道,“对了,身为主审,若犯人不愿配合,我应当有动刑的职权吧?”
洪州赔笑道:“当然!这牢中的刑具我前几日看过,都是些破烂货。我特地叫人从绍兴府衙拿了最新的刑具来。大人放心,就算他是铜扣铁牙,见了这套新刑具,保管他开口招供。”
两人说笑着走到牢门外,陈勇突然停下脚步,转身隔着栅栏看了陈脊一眼。
陈脊面色惨白,双拳紧握,低头盯着地面,默不作声。
陈勇心中冷笑,懦弱无能之辈,连直视他的勇气都没有。
他嘴角浮起一丝笑意,深信自己这番好言相劝定会奏t?效。
“这么做能行吗?”赵十一打量着沈亭山带来的人,他看着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一身小厮打扮,“凭他就可以将义庄的守卫引开吗?”
沈亭山笑道:“当然不行,还缺一个重要的道具。”
“什么?”
沈亭山故作神秘道:“你别管。他出去与差役说话时,你就在此处静等。待差役被引开,你就进去。”
“若我尚未勘验完,差役就回来了呢?”赵十一还是有些许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