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唇瓣动了动,本能地想要往前一步。说书人的声音传了过来:“各位信我!这就是沈夫人,当年,我进了王宫——”
沈夫人?他的头脑忽然空空茫茫。沈夫人是谁?这几年,他都不记得,自己在旁人的口中,听见她多少次了。她是长安城中天子的宠妃,皇帝曾经的弟妇,从前临淮国的王后……他的王后。
刹那之间,混沌的一切,忽然变的明晰了。彻骨的悲伤弥漫到了肺腑,他的眼中流出了久违的泪水。
隔着生与死的距离,谢洵与画像中的惜棠相遇了,那忧郁的美人不是她,可在他的眼中,分明满目都是她。
她琉璃般的眼睛,在日光下,会显得格外明亮,格外美丽。流出来的眼泪,也滴滴晶莹的如同珍珠。离别的前夜,她依偎在他的怀里,就是这样的哭——
说书人还在喋喋不休,谢洵麻木的眼神对上他的。这个人的脸,与记忆中的,渐渐重叠了。这是九阳郡,曾经,这里是临淮国的王都。他与惜棠相伴出游,偶尔会经过这座茶楼。
那时候,也是这个说书人在讲故事。惜棠在闺中时被拘束紧了,很喜欢这些扯天扯地,没有来头的传说与神话。谢洵便也和她一起在听,他们还与说书人说过几句话——
他的眼睛凝在说书人的脸上,说书人满面是笑,还在说着真真假假的往事。市井中人,对天家故事,总是有着热切而敬畏的向往。说书人仍在喋喋不休,“夫人就如这画中的一样,神女之姿,冠绝当世,因而陛下才一见倾心,由此相知相许……”
他忽然说:“不。”
说书人惊愕望去。
谢洵冷漠地开口了:“不是这样的。”
为着他这句言语,四下忽然一阵缄默,众人不安的交流着眼神。谢洵撇开了目光,遥遥望着长安的方向。
父皇在时,长安曾是他的家。父皇崩逝了,皇位上坐着的换成了他的兄长。他与母亲千里跋涉来了临淮,遇见了惜棠,过了好几年幸福的日子,他真的以为,自己又要有家了。
心口传来剧痛,望着四周一张张相似的人脸,谢洵忽然想起了某一个春日,也是这样好的晴光,棠棠胡闹贪玩,从园子里采来了海棠花,趁他入睡时,偷偷簪在了他的发上。
他枕着花香,一无所觉,睡了好久好久。刚睁开眼,就看见棠棠双手托腮,望着他在笑。他不明所以,才挪了挪身子,就抖落了不知多少的海棠。正愣神呢,惜棠就捧着他的脸颊,很满足地吻上了他。
茶楼中,众人死寂了一会,只当他是疯子,复又吵闹了起来,风声也抵不过喧闹的人声。明媚的春光里,惜棠微笑着的脸庞,如同流水般退去了。他的眼前,只余下了寥落的风,空茫的日光,还有不可撼动的长安城。
郭王太后一直觉得自己死了。
她终日瘫倒在榻上,每日昏昏沉沉。王宫虽然破败,但依旧有人照顾着她。伺候她多年的老仆,对她还是不离不弃。清醒的时候,郭王太后很感激她。每每多望她一眼,都觉得身子多了一点活气。但这点细微的活气,很快又消失的无影无踪了。
儿子死了,女儿死了,郭王太后是真正的心如死灰。有多少次,她都恨不得随着儿女一同去了。但心中一点幽微的执念,又让她撑着口气活了下来。
她尚在人世一日,临淮王宫就还在。她若是死了,儿子走后,真的连什么东西都不剩了。
日子无望的过了许久,长安忽然传来新旨意,皇帝重新封了前头临淮王留下来的孩子为王。郭氏浑浑噩噩听着,孩子?洵儿哪里有留下什么孩子?他与儿媳根本没有孩子……想到身如今身陷长安的儿媳,郭氏猛地僵住了。
难道……难道?!
她的心跳的飞快,死死抓住了老仆的手,颤着声音询问她。老仆泪如雨下,望着她,只是不停点头。泪水也随之湿润了郭王太后的面颊。
原来在这世上,她还不是一无所有。她还有着孙子,还有着洵儿留下来的孩子,他唯一的孩子……郭王太后哭的昏天黑地,无知无觉昏迷了过去,但第二日醒来,身子却前所未有的觉着松快。
人一旦有念想了,身子也就慢慢有了起色。郭王太后卧床了将近两年,终于能在奴仆的搀扶下,艰难地下地走一走了。
她的孙儿封作了王,死寂了许久的临淮王宫,终于有了些许的活气。外头仍旧人言纷纷,但郭王太后紧闭大门,是一个字都不愿去听。那些人还能说什么呢?自从儿子死后,这样的话,她已经听的够多了!
惨白的日光,映着郭王太后同样惨白的脸。此刻在长安,她的孙儿过的好吗?皇帝是如此的冷酷无情,强夺了她的儿媳,会对她的孩子好吗?郭王太后日复一日的想啊想,想啊想,她下定了决心,一定要等活到孙儿就封,回来看望她的那一天。
寂寂的春日,奴仆们把郭王太后推到院中,温暖的日光照着王太后的脸,她有些昏昏欲睡。艰难地睁开了眼皮,却忽然看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她眯着眼睛望了许久,也忍不住眼前人是谁。老仆忽然低语道:“这是从前王后身边的灵儿。”
郭氏狠狠一怔,望着灵儿,久久地说不出话来。她形容变化如此之大,便是灵儿,也面露了不忍之色:“王太后……我这次来,是有要事要与您说。”
灵儿离开后,郭王太后屏退了所有人。捂着自己的心腔,震颤了许久许久。洵儿……洵儿难道还活着?这可能吗?然而这毕竟是一线的希望……
郭王太后忍住了泪,觉着自己前所未有的清醒。她挥手叫来了老仆,命她派人去往九阳郡打听。洵儿若是活着,不来寻她,一定是出了什么意外。她必须先寻到他!
他在天下人眼中,死去了这么久,便是如今尚在人世,皇帝也不会允许他活下去。他有无数个理由,说他是冒名顶替的,光明正大的置他与死地。天下人,怎么会去怀疑皇帝呢?
只有她,只有她,她是谢洵的母亲。做母亲的,永远不可能认错自己的孩子。她是谢洵唯一的生机。
摧心般等了许多天,九阳郡没有传来任何消息。郭王太后微微有了些热气的心,渐渐又灰黑了下去。她日日夜夜在房中思念着自己的儿子,在一个初春的午后,老仆忽然急急闯入了她的房中,扑在她的榻前,泪水湿了她的满脸。
郭王太后屏住了呼吸:“怎么了?”
“大王他,大王他,”老仆哭道,“大王他回来了!”
哐当一声,郭王太后手中的茶盏,摔碎在了殿砖上。
临淮国春意正浓,而在千里之外的长安,不知何时下起了绵绵的细雨。
天色晦暗,铅云低垂。明明才刚过正午,甘露殿就燃起了盏盏的烛火。皇帝一目十行地看过群臣的奏章,朱笔在竹简留下锋利的笔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