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对自己发了狠话。
然而现实常常不尽如人所料,当性情刚烈的罪人廪生抬起头,对上的却是一双小鹿般柔软的眼睛。她呆住了,嘴无力地开合几下,啊呀……
睫毛卷着晨光纤毫毕现,瞳仁水汪汪的,像她磨砚时滴入的泉水。
那双眼睛下的脸孔线条柔和,双颊覆着一层白乎乎的薄软毳毛,因此几乎有些女性化。
表情有些倦怠,除此之外再无他物——没有厌恶或是怜悯,干净地让她想哭。
梨涡下的唇角有些疑惑地撇着,更让人相信其主人是个藏不住心事的单纯性子。
一位毋庸置疑的美少年,黥钰心想,书院那些世家子与之相比,当真是蓬蒿遇上了槚树。
“愣着干嘛小裴?”女差役正费劲的把一口大箱拖进屋来,“城门辰时一刻就开,还有访客指名道姓地要见她——抓紧时间给她上镣!”
被称为小裴的少年摇摇头,他的眼神中多了几分鹰隼般锋锐的审视:“姐……我觉得她渴了。”
渴,当然渴!
每顿半碗凉水堪堪够她续命,绝不容她这负罪女囚口舌不焦不燥。
黥小娘甚至感觉到,自己的口唇内侧都因上火起了疮痘,每次用舌头去舔,便丝丝生疼。
“渴又怎样?她渴你便要喂她,那她耍起性子,你是否就要不给她上镣了?”
无视自家姐姐的挖苦,少年那白皙脸孔缓缓摇动:“这不一样,姐……这不一样。”
皮质水囊的袋口镶了白铜,咬起来十分硌牙,但黥钰这时是再真顾不上什么体面,把淑女的矜持抛却脑后,她很没形象地含着水囊,“咕啾咕啾”大口吞咽起来。
曾经的她品过青山祠中的贡酒、岭阳出产的紫芽沱茶,就连族内宴席前奉给诸人漱口的香汤,都是牡丹、白芷和公丁香熬煮制成。
但这些琼浆玉液,眼下全被口中淡甜的凉茶比了下去。
很多年后,已位极人臣的羊钰屡屡遣人回徽水搜集“大碗茶”方子,但无论如何寻找,都再复原不出今天的感觉:那是一种被善待的回甘味道,就像在黑暗里跪了许久,跪到头脑晕涨膝盖开裂的时候,忽然伸来一只手,笨拙却也不容拒绝地把你扶起来。
说,没关系的,现在你跟我走。
真好喝!真好!
生怕今后再也喝不到,她活像渴死鬼贪婪地吮着,直到水囊整个干瘪。
少年露出担忧的脸色,趁着收回水袋,他搁罪衣拍了拍这个奇怪大姐姐的背。
“初次见面,我叫裴剑捧。”即使面对罪人,他的语气也十分认真,跟黥钰想象中轻佻的自我介绍相去千里,“是你流徙刑的执行之人——今后还请多多指教了。”
“啊,羊…黥……黥钰。”
只是吐出那个耻辱的音节,口齿便苦涩得要命,仿佛每根经脉每块肌肉都在抗拒新的姓氏。
黥姑娘生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挫败感,方才险些说误了口!
可在这裴姓少年面前以黥自称,她亦是十二分的不愿。
“多多指教——她一个重判严管的女犯,还能指教你什么,如何通贼么!”姐姐那边仍是刀子般尖利的嘴,“速速把你在那千乘派养出来的公子做派丢了,给她上镣,家里都指望着你接阿爹的班呐!”
少年脸上浮出几分不忍,然最后那句话属实也为他坚定了决心:“那末黥姑娘,国有国法,得罪……”
“黥犯女钰!”他霎时换了副表情,那面上的柔软消失了,棱角也仿佛被这声吆喝震得生硬了些。
“犯女……在!”
破罐子破摔地用最洪亮声音回应,黥姑娘深吸一口气,看着少年拾起一面长方形枷板。
枷板上的狐皮纹,是顺黄花梨原木方向通过髓心径切才会出现的独特现象。作为羊钰的她对文玩无甚兴趣,之所以知悉这么清楚,是因为……
“嚯,眼力不差!”这时已忙活完的女差役发出刺耳的冷笑,“这方长枷主体,便是提刑司将你闺房那方黄花油梨书案作为证据封存后,拆锯加工所得!”
“看见这四角厚厚的包边了么?实话告诉你,这是你桌上的紫金荷叶墨碟、笔洗等熔铸而成。至于枷板上的三道封条,自然也是取自你书院精舍的‘正货’。”
小捕快没有落井下石,但也没出言制止,从头到尾,他只是将这长枷分成左右两条细长木片,然后将它们对准黥姑娘的颈腕三孔扣合。
“而最后这封销,不用说你也能猜到——它们都曾经是你的爱笔!哈哈哈哈,敢问咱们的‘羊’大小姐,被自己文房四宝管束余生的滋味,究竟如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