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那捧米出现在羊钰手中时,整间草棚、乃至整座“山寨”都沉静下来。
那流贼的“大头目”——也是在场唯二没有打赤膊的人——不由分说挤上来,从中捏了几粒仔细查看。
只见这汉子轻车熟路捻动指肚,刮下米糠皮后,再将玉白色胚乳丢进口中嚼动几下。
“确是好米无误。”他说。
这断言一石激起千层浪,骚动似疫病般在围观人群中传播开去,最终演变成哗然野火。
“有米,有米!”打那些只言片语中,羊钰只勉强辨别出这二字,她看见丈夫拥住妻儿,兄弟相对而泣,宛如纸皮核桃枯瘦无须的老人将头一仰,张着嘴不住朝天干嚎。
折波州已有足足两年产不出如此好米了,他们之所以从家乡北上逃荒至银瓶,甚至不惜沿途打破坞堡“就食”,就是争着这口米粮。
如今希望就在眼前,怎能不百感交集?
那“大头目”心思却更缜密几分,他盯紧羊钰的双眼,似乎要透过帷帽瞧出这孤身拜访“贼巢”的少女有何图谋。
“我知伊家世定是显赫……”他摇摇头,“可尚无官身,伊又怎可能将这些官贮的糙米散发出来了?”
终于谈到了“正事”,羊钰心头一紧,却也不由得亢奋几分。
仿佛她成了戏文中打抱不平为民请命的女侠客,正要以身犯险,用自己身家性命为这千余饥民拼出一条生路:
“江左一带仓政糜烂多年,徽水府更是如此。”她无惧迎上对方目光中包含的审视,“虽有定例,无有上谕便不得开启常平仓,但贮藏米粮总须晾晒——这便是一笔糊涂账。我只消伪造一纸督府衙门钧令,命都仓监将米粮转运出城,时候再以县仓口吻回函,报备收讫便是……你做什么!”
趁她不备间,对方猝然发难,两只庄稼汉的臂膀已是火钳般死死扼紧了她的脖颈。
女廪生惊惶之下急忙抵挡,可再眨眨眼,哪还有什么饥民?
围在她身旁的早变成了一具具死相可怖的蒙皮骷髅,那“大头目”脸上更是刀痕纵横,大团蛆虫打他眼眶中喷出,落在“咔哒咔哒”开合的上下牙床间。
“做什么……。就是伊这些贵人瞒灾不报,有粮不发,折波上下,多少百姓饥困枉死!现在竟还异想天开,扮好心来诱骗我等受官府围剿…赔命,赔命!”
“大伙都死了,因伊一念而死,还我等命来,赔命!”
“羊钰,赔命!”
女囚黥钰惊醒时,骇出了一身冷汗。
她甚至能感觉罪衣已是湿答答贴在了脊背上,被西北风一吹,寒气简直透入骨髓里,就连不着袜履冻了一夜的足儿,相较之下也显得没那般难挨了。
“醒了就麻利儿爬出来,懒骨头!”自蜷身的草棚外横进一杆差人最爱的水火棍,涂了朱漆那端仿佛长了眼睛般,冲着她就是一顿乱戳,“真当自己是来踏青的么?”
罪衣遮掩下的躯体早瘦凸出了肋条,乌梢棍打上去也没肉响,只听得擂击皮包骨的“砰砰”声。
没来由遭此责打,小女囚不由气结,却也不敢有丝毫怠慢,而是连滚带翻竭尽所能地从草棚中爬了出去。
手铐被带得晃来荡去,十分有节奏感地敲打着枷面,镣箍直杠更是将后跟腱磨得生疼——但这些苦楚比起外头那女差役的手段,又算得了什么?
“徙犯黥钰,叩见二位裴管教!”
伫立在草棚外头的两位公人,自然便是提刑司遣出来押她前往甘枣州的裴家姐弟。
阴沉着面皮,手握棍棒作势欲打的那位是长姐子鸢;按剑侍立一侧,似有不忍之色的则是幼弟裴剑捧——“相处”这些时日,黥钰自认也摸清了三两门道,譬如裴家姐姐对自己是丝毫不通融的,弟弟私下虽宽仁些,却也不会为了维护她这卑贱女犯与自家人生龃龉。
毕竟家世见识皆是不凡,在摆脱最初被宣判震骇头脑,昏沉沉百依百顺的“木人”状态后,咱们前羊氏大小姐的确是想过要重拾几分体面甚至倨傲的——但提刑司的手段很快助她放弃了这等无谓幻想:拖沓耍懒便笞打手脚,面露不忿便冷水浇身,至于仗着自己肚内那点文墨想抗辩一二?
那干脆丢来一册《女诫》与《皇赵女监行例》命其彻夜复诵不得入睡,最后以袜团麻核噤口,看她这生性狂悖的小贱蹄子吃着自己脏臭足袋,还能顽抗到几时!
结果可想而知,经历了最初几日的酷烈调教,黥钰周身上下那最后些许自恃身份的作态便如她的衣裙与长发一般,被撕扯了个粉碎。
或许她打心底远未驯顺软化,可至少表面上确是有了几分重罪黥囚该有的模样——用裴家姐姐的话说,便是知了自己本分。
本分是什么?心存感激,认罪服法!
认清现实吧,黥钰!
你早就不再是那个矜贵到耀眼的名门之花了!
莫说被敲打几下,就是对方剥脱了你的罪衣罪裙喝令赤身跪行,你也须咬着牙关,无比恭顺地一边弯软膝盖,一边还需谢管教赐罚!
因此眼下还是放聪明些,循监规行事为好。
捋着僵硬的舌头,将背得比圣人经籍还烂熟的请安话儿吐出,许是生来面皮就薄,明明已该习惯了这等“最寻常”的屈辱,可黥姑娘还是被这番自我轻贱羞得面颊赧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