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来罢!”
大赵律例,流徙犯人凡饮食醒觉便溺更衣后,都需第一时间向押差叩拜请示。
这本是要为差役留出时机检视前者戒具有否松脱,可如今俨然已异化为其作践囚犯的陋规。
黥钰怕的便是这裴子鸢借题发挥,凭空造些苦头出来给自己这赖床小女囚品尝,如今逃过责罚,竟有种劫后余生的庆幸。
不过她也没高兴太久:“已是五更天,哪还有早膳给你这大小姐留着……速速入城办了正事,再填肚子罢!”
身为重犯,黥钰的“正事”自然是也只可能是游街。
起解上路半月来,每至一府一县便要将她如驮畜般在街面上牵几个来回,以此“养廉耻,正视听”。
唯一令她稍感宽慰的是,许是提刑司终究顾及书院、宗族体面,没在徽水便这令她如此丢丑。
得知自己将要忍受饥饿与羞耻的双重折磨,黥小娘自然难有什么好心情,只得垂着头颅,任姐弟俩一前一后将自己带往刚刚打开的城门。
此地仍在江南,却是出了银瓶州地界,来到了西面淳庐一处名叫瓮江的县城,走到门洞近前,便也能见到几丛绰绰人影,大抵也是跟他们一样,赶着清早宵禁结束入城。
凭过往经验,自己这扛枷拖镣的女黥犯免不得引发一番观赏品评。
黥钰对此几乎是麻木无感了的——可她仍想不到,仿佛上苍也存心玩弄着她,今次她可没法轻易“过关”!
“这城门怎地还不开?”
“怀华兄稍安勿躁…宵禁是我朝定例,便是我等学子也通融不得的……”
“令我辈与乡野村夫一同候门本就不妥!况且你看,就连这些个皂吏罪人也要跻身了。”
“怀华慎言,不过你看那囚犯,是否像是……”
几名年轻士子身上锦袍染得花花绿绿,与旁侧挑菜欲贩的“泥腿子”划开了一条分明泾渭。
倘若黥姑娘没被裴子鸢连日来花样百出的责罚手段骇破胆,她此时定要不顾一切挣脱牵拉仓惶逃开——不为别的,就凭这些士子声音她识得!
胡存、陈怀华、段彦行…俱是昔日在书院求学的同窗。
如五雷轰顶般,黥钰哆嗦着薄唇,俏脸更是垂得愈发低了几分:她只道离了银瓶总该“安全”,谁成想还能遇上熟人——是了,他们定是游学至此!
脏兮兮怯生生的小羊蹄子踩着草鞋扭了三扭,终是极不情愿地踉跄迈动起来。
因佩戴者无法提拎锁链,脚镣便愈发“嚓嚓”作响,仿佛在向所有人宣布,这里有一位沦为刑徒的通贼贵女,正无比卑屈耻恨地佩着“大械”,试图用余生去赎还自己数不尽的罪孽。
黥钰感觉自己锢在枷板上的双手紧攥成拳,指甲深深陷进了皮肉里——可她就算再怎么心存抵触,也注定逃不过接下来的难堪局面了。
“…不是像,那根本就是她。你看到枷上封条没有?‘重判严管女犯黥钰’!”
“好一个‘黥钰’,羊氏竟是连姓也剥除,给她录了奴籍……”
“不弃车保帅还能如何?是她辱没宗族在先…”
“好臭…官府不许她盥洗的么?”
蓬面垢发的小女囚恨不得干脆把脑瓜缩到木枷底下,她又怎会不知这具身躯的气味究竟不堪到了何等地步:那是糕点在伏天放了三日才会有的刺鼻酸馊,几乎要把每个毛孔都腌制入味。
当初踌躇了许久,好不容易才鼓起勇气乞求梳洗,回应她的却只有冷笑与酸讽。
“好呀,羊大小姐。”她仍清晰记得裴子鸢露齿而笑时白森森的牙床,“是否需要奴才变盆热水出来,撒些薰陆,再侍立一旁打扇送风扑香粉呢?”
她勃然变色,一脚便将黥钰囫倒在地:“贱女囚,监规没背多少,倒是学会了耍小姐脾气!路上这般劳苦,赶差尚且不及,何来空暇给你臭美!”
随后种种责打呵斥自是不消再提,总之如今黥钰就是再自觉狼藉,也不敢再提梳洗一事,直到眼下偶遇昔日同窗,她才真真正正体味了何为“自惭形秽”。
然而羞耻归羞耻,前头裴家姐姐牵拉枷板的麻绳却一刻不曾放松,竟是直勾勾将她拽到了这帮锦衣士子身前。
前女廪生何等冰雪聪明,立刻便明悟过来:这是裴子鸢存心想看自己出丑!
那几张面带讥哂的脸孔越逼越近,眼见再无可能躲过去,罢了!
黥钰不由得自暴自弃起来,大伙总归朋友一场,想来私底下再如何幸灾乐祸,也该不至于分毫情面不留的!
念及此,她索性自行跪伏下去,“文房四宝枷”也重重砸出“哐当”一声:“见过诸位砚席…恕钰不能全礼了。”
几人懒懒斜了她一眼,陈怀华煞有其事地蹙起眉头,仿佛空气中有什么令他作呕的事物存在:“此地确非好去处…胡兄可闻见有羊肉腥臊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