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人皆是望族出身的人精,胡存哪还不晓得他用意,顿时打蛇随棍上:“许是哪个村人牵来的羊羔子,在咩咩乱叫罢了!”
“胡兄所言极是!”一位口角抹了胭脂的靓丽女学子再接过话头,“须知这小羊羔有些膻气倒不打紧,就怕它咩咩叫得多了,便真当自己是个人了!”
说话间,她还不住地朝一旁黥钰身上乱瞟,俨然一副大仇得报的模样。
黥小娘简直像是滚了钉板般颤抖起来:她如何也想不到,先前颇为热络的书院同窗,不光私下幸灾乐祸,明面上对她也是懒得再装出半点善意!
我又没妨着你们什么——何苦这般绝情无义!
满心委屈间,她就连女管教揪着自己耳朵训话也恍若未闻:“不成体统的东西!我是怎教你向贵人请安的来着?”
眨巴着泪水涟涟的桃眸,犹豫片刻,对惩戒的恐惧究竟压垮了最后一丝自尊心:“通贼女犯黥氏叩见…污了诸位贵眼……钰万死难辞其咎!”
头一次这般自我介绍,黥小娘已臊得俏脸绯红,可她不知“磨难”才刚开始。
几位“友人”这才如刚注意到她般正眼瞧过来,仍是由那女士子牵头:“啊呦——这不是咱们徽水书院的冷面小美人羊钰么?何时改了姓氏,嫁了郎君?”
自然无从指望裴子鸢出言解围,前嫡长女只能磕磕绊绊俯首回话:“回秦小姐…黥钰非是冠了夫姓,只是罪孽深重不容于宗族…被逐出家谱……”
“那倒是我等唐突了!”紧接着发难的便是那陈怀华,“却不知黥大小姐此番何去?可是要同我辈一般外出游学?”
明知故问!
小女囚恨恨碾着牙花子,尤其令她无法接受的是,这陈怀华也勉强算她昔日褶裙下的一只浪蝶,只是曾经如何痴情示爱,眼下便如何肆意贬损。
“好叫陈公子明白,黥钰已是被判流徙甘枣,待到押解抵达便要驮石服刑,终生不得返归……”
胡存还正跃跃欲试,先前那女生员却不依不饶地抢白上来:“那黥大小姐又是从何处置办这些个漂亮首饰——到真让我羡艳得紧!”
消遣人也要有个限度!
饶是泥菩萨,这时也有了三分火气。可一想女管教腰间笞脚心的竹片,黥钰便什么怨望也不敢再有,乖乖介绍起了自己身上这些罪囚装束。
“秦小姐说笑了…这些非是首饰,而是时时戒备我这狡黠女犯图谋不轨的束具,故称……戒具。”
“因我联通流贼,伪制谕令,故以此铐锁我双手。铐链上不过颈下不及股,可防我舞文弄墨,惑乱人心。因我泼悍拒捕、窜逆成性,又是矜贵出身,因此还需加戴此三孔合叶重枷,以心爱之物助我时刻反省过错。”
“因是徙犯,照例须佩此足镣。”黥姑娘两脚扯着沉重的官械将草鞋踢脱,拇趾对扣,将掌丘至足心一带软肉浑无遮掩地展示了出来,“圣赵英明,知我这犯女仍不服管,便以此镣限我步跨、耗我气力、乱我心神,令我不能奔跑纵跃,踢蹬反抗,令我终生牢记自己地位本分。”
“此镣连接手铐,一经砸实,至死不得取下。若日后出嫁赎刑,便应由夫家维护,于行房前检视是否松脱,我若忤逆郎君婆母等一概尊长,他等亦可酌情缩短镣链以示惩戒。”
“黥钰觉得,此镣砸得妙极。我这等无可救药的通贼女犯,合该受此苦楚。提刑司英明,圣赵…英明!”
起先黥钰语气还是淡漠的,像在讲述旁人故事,可愈讲情绪便再难自制,语速也愈发急促,最后违心称颂朝廷时更是带上了哭腔。
也真是难为这苦命姑娘了,要忍着旧友奚落介绍自己如何受辱,换谁来能心平气和?
不过她这番楚楚可怜,落在那女子生员眼中反成了博取同情的作态。
须知这些门阀小姐最是善妒,而当初羊钰无论身段相貌课业家世皆是稳压她们一头,如何能不招嫉恨?
于是这位暗骂一声狐媚子,再观瞧自己倾心的段家大郎脸上阴晴不定,胡、陈两名裙下臣更是面露痴傻,显然是被这小贱人迷了心窍,登时气不打一处来。
“好一个‘妙极’!”
女子心思天生就是更精巧玲珑些的,可一旦妒忌发作,却偏偏又不可理喻。
女生员扭曲着脸庞,竟是冷笑着扯下腰间水囊,在众人都不及制止下将其浇在了跪伏女囚头顶:“相逢仓促,无以见礼,权当赠些薄酒,为黥大小姐洗尘,顺道暖暖身子好了!”
裴剑捧本是在远处照看马匹,眼见自己负责的囚犯被一帮闲人欺侮便要发作。
可小少年刚皱起眉梢,却是被自己大姐抬手挡了一下——而这便错失了介入的最佳时机。
还好那女生员宣泄完了恨意也觉不妥,况且更不愿自降身份与皂吏啰嗦,于是再没羞辱下去,只气冲冲带着一众同窗拂袖入城,只留了黥钰姑娘一人默默拄着木枷,赤着足儿跪在官道旁。
初冬的朔风迎面打过来,把那些酒液连同小女囚发梢间的草叶吹落——也正是这时,便无人能明白她在想什么。
命运也好,闹剧也罢,发生在城门前的小插曲并没耽误他们入城,更不耽误所谓的“正事”。
一番司空见惯的公文交割后,黥钰还是被带到了瓮江县牢底下,验明正身、梳拢短发、背插告牌——除去不用赴死,简直和将被斩决没甚两样。
这倒不是裴家姐姐存心刁难,而是相较北方,大赵南国刑律以震慑为主,等闲“不议死”,而是致力于在社会层面上肢解囚徒的声誉形象。
加之黥钰这等重犯本就是赎刑免死,那便更有充分理由在游街时提升规格,顺道也满足观众无止境的猎奇心:县老爷审案常见,娇滴滴的官家小姐蹚镣游街可不多见!